我耐著性子聽完了花匠先生對那位被他稱呼為“祭司”的人描述,確認從他那裡問不出什麽東西,大概只能期望著下次再來時能夠第二次萍水相逢,於是決定完成委托後下次也是由自己來送去,權且算是盡力,若是實在沒有運氣又撞見他,就只能擱置不理,讓計時的蠟燭那毫無情面的火焰來燃盡我的歉意。既然已經沒有停留的理由,我起身便往門外走去。
“這麽晚了,你也沒必要每次都得日夜兼程啊。”花匠一面折了幾朵最嬌豔的花朵掛到發飾上,一面開口似乎是想要挽留我,“你的壽命哪怕不是無限,也比我們這些人要漫長多了,何必來去匆匆,仿佛時日無多的樣子?”因為我確實時日無多,花匠先生與這裡的門衛一樣都不知道我們這麽多年來派來的並非同一個人,也不知道我們生命會與那蠟燭一同燃盡。
而且,我可不是連軸轉呢,雖然我確實不需要睡眠,但正午時分驕陽的光芒太過強烈,完全掩蓋了自己眼中的燭光,連自己賴以辨識路線的星光都無從得見,因此自己必須在今夜走到第一顆星處。我沉默著腳步甚至沒有因為他的呼喚而停頓哪怕片刻,一直向著那星星的方向,直到曙光出現在地平線上才停了下來,好算我趕在了最後一刻達到了目的地。
在從前,沙漠可是很危險的,我聽教師們講過關於過去的故事,到處都是吃人的怪物,與居心叵測的人,有時甚至虛界的居民都會造訪,但在雙角斧大人回歸,七蟠大人不知所蹤之後,大漠便安全了許多,也安靜了許多。我佇立在風沙中一動不動,幻想著自己或許正站在一條沉睡的巨龍身上,或者不遠處正埋著盲蛇的屍骸之類,感到自己頗為寂寞。
我歎了口氣,一尺一寸的用目光犁過這大漠,果真發現了異樣,有什麽活物似乎在沙子下穿行。他將自己埋的足夠深,來到能夠被我觀察到的位置,或許是想要和我打著招呼的。我幻想著他會是一個在地裡蟄伏了數千年,今日才剛剛醒來,想要問路的介殼種,或者是個長期生活在地下的傳說聚落,不知道司辰已經建起高牆,想要出來看看書中千萬年前的光景。
我看到一隻長滿鱗片的手自我身後的腳下鑽出,他應該是想要和我打招呼卻找錯了路,幸好我能夠眼觀六路,否則萬一他嚇到了我,那可就太尷尬了。他的手腕一個用力,一人高的黑影便出現在了我的身後,果真,他發出的聲音十分微弱,而他的腿腳腕仍舊埋在沙地中,但他的頭頂著兜帽拉長了,看上去活像一條蛇披著衣服將自己裝作是個人類的模樣。
他小心翼翼的伸手拍我的肩膀,只是略加接觸便猛地抽回,隨後歪著頭似乎是想要看我的反應,我轉過身,他整個人都藏在我的燈影之中,但我還是認出了他,原來是那位工程師先生,他還在等著我們的大祭司到訪的日子嗎?我沒有開口,他應該是知道了我的意思,他今天仍舊沒能等到他想要遞上委托的能工巧匠,雖然看不清臉,但我能夠感受到他有些失望。
“不智凡人大人他最近有計劃到訪嗎?”他即使看穿了我的意思,但仍舊不死心的又問了一遍,我的沉默使他終於放棄了追問,開始說起他自己的事,或許是想要套套近乎,或許只是想要找人聊天,“我可不是一直在這裡轉悠,我是追著彩虹才到這兒來的,可惜你們不能早早做出那儀器,否則我今天就能搞定了。”說著他卷起了袖子,露出的手鱗片頗為密集。
至少,
比上次要密集許多,難道他這段時間去為自己種植了新的鱗片?我想他或許是想要更好的阻攔光照,如此哪怕是大祭司的輝光說不定也會承受的住,只是不知道他是否將眼皮鍛煉的足夠厚實,否則那足以刺破皮膚的強光哪怕遮著眼睛也是無用的。但追逐彩虹這一點,畢竟我不是行家,無法妄下定論,但我實在得保留意見,尤其是這個瘋瘋癲癲的家夥。 “虹橋當在海域尋。”我在地上寫下了這些字,動作輕柔到還未寫完最後一個子母第一個字便消逝在風中了,但工程師仍舊看懂了我的意思,輕笑道,“沙海也是海。”我不知道他是在敷衍我,在開自嘲的玩笑,還是他只是在追尋一個彩虹的幻像,畢竟星辰神殿那些鏡子的反光很容易製造一種被稱為“海市蜃樓”的奇景,至今仍舊有許多訪客認為那是真的。
涼爽的月露降下,沙地不再燙腳,又到了我出發的時辰,工程師先生也知道這一點,主動止住了話頭讓我請便。說實話,我現在越來越認定了我對他的第一印象,雖然他絕對是個無比煩人的家夥,但我與他相處大多數時候是愉快的,若是我自己決定,一定會想要盡可能早的完成他的委托,無論是讓他得償所願,還是讓他徹底死心,雖然他估計沒那麽容易放棄。
夕陽已經完全落下了,我必須繼續上路,但我看到遠處升起了一顆多余的星星,他旋轉飛舞,最終為星空增添了數十顆新的星辰,但轉眼它們便全部夭亡了。大多數人無法看懂這火焰製成的偽星中所包含的信息,甚至他們中的很大一部份根本不會注意到這轉瞬即逝的文字,但作為火焰與星星的子孫,我看只是片刻絢爛的它們清晰正如酸液刻蝕的話語。
“這也是跡象。”我迫不及待的開口,那是星辰神殿的同伴們發出的訊號,召喚所有在職的祭司全部在幾天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點燃自己,當然,那也包括我。這是在迎接我們的大祭司時才可能用到的禮儀,我體內的火焰搖曳著我的興奮之情,也在工程師那兜帽下唯一能夠看清的東西,他那如同蛇一般的眼瞳中被反射,被他激動的神色扭曲變形。
“那還等什麽!”他興奮的拉著我的袖子,將我拽離了星軌,“我在這沙漠中鑽出了無數的小道,你跟著我走一定比你原先的路徑更快趕到。”我沒有動作,甚至被他抓著的那隻袖子內的手臂都僵直著。他疑惑的看著我,而我在等候下一朵曇花一現的文字,隻慶幸我不需要眨眼,只要始終注視著天空便不會錯過。事實也確實如此,我看到了新的通告。
這次的群星比原先的鋪陳的更大,也停留的時間更長,退場也不僅僅是冷卻黯淡,而是如同流星一般墜落,我知道那是將臨儀式的召喚,這次不僅是我們的大祭司會久違的造訪,甚至他也帶來了我只在出生時見過一次,記憶已經完全模糊的母親,到時候那漫天星鬥都會下墜至觸手可及,仿佛它們只是穹頂的裝飾物一般回旋嬉戲,也如同儀式中的我們一樣。
我開始後悔那麽早便將消息透露給了工程師先生,我看著他在原地手舞足蹈的樣子有些不忍心勸他回去等待下次,但我必須得這麽做,這儀式對星辰神殿,以及我們這些無法自己生育孩子,只能靠著這儀式來增加同伴的蠟燭們來說如同命脈一般。包裹中的蜜蠟似乎變得更加沉重,我知道了忽然需要購買它們的原因, 如今我可是背負著無數條生命的重量。
這些便是我的弟妹了,我無法辨別兄姊,但他們一定比我出生的更晚。我現在正是星辰神殿最後一次儀式中所誕生的孩子,如今我也被安置到了離火焰最近卻能夠飄的最遠的圈層,在我也燃盡之前,預備替代我的零件必須被製造出來。這過程不能不說麻煩,否則也無需我們的母親燧石親自做那錘子,而我們的大祭司則會躺在鐵砧上盡力承受著她的力量。
不過好消息是,我們只要誕生,一旦被點燃,就能夠直接投入工作,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本能,或許是因為我們的火焰,我們眼中的光,組成我們軀殼的燭芯都是我們的母親自我們的大祭司身上擊打後濺射出的火星,滴落在地的輝光,泄露而出的油脂,從而我們正如同在酸液中培育的金子天生便繼承了父母的天性一般,我們是最優秀的煉金術士的兒女。
但是,一旦那孕育著金子的容器中混入了別的什麽,或許是飄落的灰塵,或許是被遺漏的煤炭痕跡,那點雜質便足以完全毀掉它,因此我在每次打掃育嬰室時都會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反覆確認,而將臨儀式也是一樣,為了避免意外發生,我們在那段時間會避免任何人的造訪。
所以,“很抱歉。”很抱歉,工程師先生,我聽到自己怎麽說,“這次不行。”只是這次而已,但他已經等候了如此之長的時間,我不知道他的壽命是多久,但若是與人類一樣,我覺得他可能已經垂垂老矣,不過他看上去仍舊十分活躍,就像是即將徹底毀滅的炸藥,讓我有些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