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別歸來,這溫室中的花草遠遠嗅到了我周身那屬於青草與泥地的芬芳,便無一例外的歡欣鼓舞起來,那位於最角落的都扯著藤蔓向我的腳邊爬過來,差點將沿路的花盆碰到地上,幸而我手疾眼快,一個箭步便抱在了懷中,半天才將那蜷縮在花盆底部瑟瑟發抖的小苗安撫的再次舒展開來,隨後我便對一眾花木做出了噤聲的手勢,示意它們不要驚擾了熟睡的客人。
那客人便是見到我委托的教師先生,看來我對他即將到訪的時間猜想的極為準確,我小心翼翼的點燃了些許燈火,又借著幾朵帶著熒光的花吐出的微粒環顧四周,果真這溫室雖然外表看不出什麽太大不同,實則裡面已經大變了模樣,而在更遠處隱隱傳來金屬熔鑄的聲響,偶爾還有些叮叮咚咚的錘擊與榫卯交錯的吱呀夾雜著,看上去我所要求的擴建工程仍在繼續。
我本以為這工程會是教師先生親自動手,幾年前便是他親自為我搭建了原先的格局,但看來他找了幫手,這也難怪,他的年歲已然不小,雖然對於居住在沙船中的人們來說他仍舊只能算是正當年的男人,而比他更年輕的那些,比如像我們這一代的人,實在是少有願意去做護林員的,我之前就常聽他抱怨,如今想要找個能夠繼承衣缽的小家夥可謂無比艱難。
但他,以及其他做他這行的護林員們,據說他們曾經受過逆孵之卵大人的庇護,而如今依舊為他那位最著名的具名者所祝福,因而多是不眠的,但教師先生如今卻睡的香甜,我猜他大約是太累,或是真的青春不再,那足以讓心臟跳出胸膛的活力也無法支撐他的眼皮戰勝疲倦所帶來的重量。我脫下了自己的外衣為他蓋上,像他這個年紀的老年人可經不起著涼。
教師先生的眼球似乎在眼皮下面轉了轉,他應當是感受到了什麽的,但他既然沒有睜眼那便是仍需休息,我不再做出任何可能打擾他的好夢的事,甚至為了避免失手而躡手躡腳的向裡間走去,順便去見見擴建的情況如何,同樣的,我也好奇他究竟找了什麽樣的工匠來代替他做成此事,難道這麽多年未見他真的找到了一名可靠的弟子?那我可得問他取取經了。
啊,是的,我只有十八歲,距離需要擔心自己後繼無人的年紀還早得很,但這並不妨礙我打算未雨綢繆,畢竟那是可以預見,或者說板上釘釘的困境了,我的父母都會因為只有我一個孩子能夠接替他們的工作而感到煩憂,何況是找不到第二個血脈足夠濃厚的流著大地之血的孩子以求至少延續血脈的我?遲早我得退而求其次,只找個有些天賦的尋常人學徒便好。
那如同鼓點與風鈴般的叮咚聲越來越近,而我自花葉的縫隙中見到了火光,我的天,那家夥難道是學藝不精?他在滿是花草的地方做什麽危險的事呢?我對此感到不快,三兩步便上前想要抓住那個家夥,但他比我更早聽到了腳步,於是那美妙的音樂便停滯了,如同留聲機卡了殼。那人轉過了頭來,他面無表情的臉蒼白的如同蠟像,他的雙目炯炯閃耀著燭光。
我認出那是一位煉金術士,這下我必須為方才的冒犯道歉了,他們在我還在畏懼火焰時便已然習慣與那司辰所賜的最危險也是最實用的禮物共舞,那我相信他諒必不會傷到我的一草一木。同樣的,我也可以斷言那必然不會是教師先生的新弟子,所有煉金術士們都是燧石大人與他那位光輝奪目的弟子的後裔,他們生活在那座如同燈塔般的神殿,
鮮少會離開燭台。 看來我還是得自己想辦法找個好學徒了,可憐的教師先生,但他是我的長輩我可不能揶揄他,即使他在為幾乎整個烏魯克的孩子種下光時跳過了我,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父母的阻撓,因為光之果樹的果子在醒時世界隱而不宣,但一旦踏入林地,便能夠堪稱招搖,而林地的許多居民都以此為食,甚至可能會連帶著我顱內的輝光連根拔起,那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
當然那些事暫且放在一邊吧,畢竟我只有十八歲,不是嗎,而擺在眼前的是我該怎麽同這個已經盯著我看了好幾分鍾,並且越走越近,視線仿佛要將我的身體穿透的煉金術士先生解釋自己並非入侵的敵人而是此間的主人,但還未等我開口他便停下了腳步,開口說道,“你被困在這兒多久了。”他的聲音同他的表情一樣毫無波瀾,我重複了一遍才意識到他在發問。
“不,您誤會了,我並沒有在這裡迷路。”若是尋常人做出這等不明所以的可愛表情,我多半會被逗笑,甚至能夠讓我此刻尚未緩過勁來的心情好上幾分,但這長公式化卻仿佛沒有安裝足夠的肌肉與骨骼,或者是安裝了太多骨骼的家夥,他勉強擠出的任何一個表情都帶著說不出的詭異與駭人,因而我的聲音開始發抖,但我仍需馬上想出個玩笑話來試著解圍。
“沒人會在這裡迷路,雖然有不少人稱它為新綠迷宮,你喜歡這個名字嗎?”他的脖子扭動了一下,向一邊倒去如同被折斷了的偶像,我盡量避免自己聯想到更多東西,比如某次客人還回來的被折斷了花莖,軟軟的垂在自己根系邊的花朵,“如果有人告訴你他迷失在了這溫室裡,相信我,他的意思是他實在太愛這些新綠與姹紫嫣紅,以至於連回家都不願了。”
那人臉上的肌肉擠做了一團,我猜他是想要微笑,只不過雖然星辰神殿最擅長的便是打造鏡子,但他卻從未在自己的作品面前了解到此刻的表情有多麽扭曲,尤其他還得分心連連點頭的時候,不過好在至少我仍舊能夠打心底裡感受到他的善意,並且我那風趣幽默的玩笑話也的的確確成功打消了他的疑慮,只不過他似乎仍舊誤解了我的意思,“你不願回家?”
“不不不,這裡就是我的家呀。”我知道煉金術士們的世界中火焰與煙花才是語言,我只能當做他實在不太理解人類的言辭,雖然他前面與我的對話雖然不算太過有聲有色但至少能夠算作是熟練,但可惜的是他聞言不但沒有了然,還反而因為那雖然在滴滴滑落但因為我浸沒的太久而沾染太多的林地氣息而誤會更深,“你總得回家去的,而且你也剛從那裡回來。”
“小蠟燭,他就是我們的委托人啊,我們還得指望著他給點經費呢,他要是跑去了其他地方我們可就白幹了。”正在我絞盡腦汁想要以長篇大論回擊之時,教師先生那仍舊一面打著哈欠一面吐字仍舊清晰如同強光下的陰影的教師先生自我的背後走來,剛放下了一半的手方向一轉便要拍我的肩膀,但尚未碰觸便收回了,“嘿,小花匠,你怎麽弄得一身汙泥味道?”
“因為我剛從林地回來,那泥土的腥氣至少要下周才會散去。”我無奈且無力的轉頭解釋道,“不過尋常人是聞不到這些的,你們二位的鼻子可真是比誰都靈。”教師先生聞言哈哈大笑,他對諷刺意味的嗅覺與他對氣味的知覺一樣敏銳,“你罵我呢,小花匠,不過有件事情我得告訴你,我們的好煉金術士先生,他的鼻子只是個擺設,甚至連呼吸都不會經過。”
“那他?”煉金術士先生以沉默相對,我隻好問向教師先生,我無法想象他除了從氣味方面還能通過其他什麽知曉我的行蹤,難道是渡鴉先生之前提到過的顏色?我還以為那只是個比方,又或者那確實是個比方,因為教師先生給出了另一個答案,“我們的煉金術士先生同他的父親一樣能夠從你眼中窺探到你的夢境呢, 林地怎麽都應該算是位於夢中的地帶。”
原來如此,那便說得通了,我這一周世界都被困在林地,他應該正是因此而誤會了。我再次望向了煉金術士先生,他依舊以無聲回應,這使我不禁有些疑惑這究竟是意味著默認還是以否定作答的一種形式。也許我以後會有機會搞明白這件事,但眼下我更關心溫室的建造,而他見我不再提問,反是在左顧右盼便轉身重新投入了工作,而我也確實挑不出任何錯處。
“你真是個天才工匠。”當太陽升起,一切竣工,我便見到了我的新溫室揭開了夜幕下的面紗,露出了嶄新的面目,而我此刻除了讚歎外還能做什麽呢?甚至連昨夜,乃至一周之前的不愉快都消失不見,“你值得更多的報酬,或許你想要我送你一束鮮花。”這個建議毫無疑問遭到了否決,一來星辰神殿無有種植的土壤,二來教師先生想要更實在的獎勵。
當我終於滿足了教師先生的胃口,他們可以說滿載而歸時,我上個月的營業額便盡數不翼而飛,而我甚至一句抱怨的話都說不出口,沒辦法,誰讓那如同藝術品一般的新溫室值得這個價格?而煉金術士先生比起教師先生來更有良心一些,他在離去時送給了我一面像是鏡子又像是寶石碎片之物,無論那是什麽,那都能映出我那雖然勉強微笑但依舊疲憊的面容。
“好夢。”這是煉金術士先生最後的寄語,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大概是說這是安眠所用?好吧,若我想起我便試試,這樣想著,我將它隨意扔到了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