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這個很好奇?”
扶鳳饒有興致地看著黎木。他分明地看到了黎木目光中的希冀。他不覺得這是裝出來的,真情實意的表達,總是會比虛假的造作更加令人心動。
“是的。”
黎木肯定了。
扶鳳是個很特別的存在。黎木說不清楚扶鳳是否在刻意營造出一種令人信服的感覺。但此刻,對他而言,扶鳳輕飄飄地坐在那裡,如同一整個世界。他逐漸能理解,為何扶鳳時常被凡人們視作是仙人、神明了。
扶鳳殷紅的嘴唇稍稍抿住。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黎木,
“這麽說來,你的年齡……不到五十歲。如果你有過對那件事的絲毫記憶,整件事都會在你成為支配者後,被你自然地知曉。”
】
“年齡很重要嗎?”
“不重要。只是出於個人的心情而已。我用了將近兩百萬年,才成為支配者。而你隻用了不到五十年。我該說,你就是最特別的那個人嗎?”
“我不是很懂你在說什麽。”
扶鳳眼角的青芒向兩邊流溢,顯出縹緲感來,
“沒事,這也不重要。反正對我來說,你能坐在我的面前與我對話,就已經是最特別的了。至於‘挑選’的故事……你很在乎,但我需要告訴你,事情可能並沒有你想象得那麽壯闊,或者說重要。”
“那也是你遊戲人間裡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聯想到扶鳳在地球待著的時間裡做過的“毫無意義”的事,黎木真會這麽想。
“微不足道不至於。我想說的是,‘挑選’雖然由我主導,但並非我意。時至今日,我也沒能從中收獲到任何有趣的,有價值的東西。”
“具體呢?”
扶鳳嗓音稍變,依舊溫柔,但多了一絲歷史的“塵埃感”。他將肩膀抬正,細長的脖子繃住,要講述那個故事了,
“如同‘挑選’這個名字,那件事本質上就是一場‘適格’的挑選大會。1976年的冬天,我在燕京市扮演一個紡織廠的紡織工,如同每一個紡織工那樣,定點上班,完成一天的勞動配額,然後定點下班,吃過晚飯後,回到宿舍收聽廣播,廣播結束後,熄燈睡覺。我每天都過著這樣的生活。”
不得不說,黎木很佩服扶鳳這一點,有著堪比造物主般的能力,卻能真正做到在凡俗中“歷練”,
“後來呢?”
“後來……12月31日,75年的最後一天,我下班後,照舊在宿舍聽廣播。晚上八點三十二分十五秒,一位不速之客到來……他看上去很狼狽,受了傷,奄奄一息,可能馬上就要死掉。”扶鳳笑了笑,“但我只是個普通的紡織工,怎麽可能幫他療傷呢?我驚呼著要找人一起來把他弄到衛生院去,但他只是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用一雙目光簡直要崩壞的眼睛看著我。”
扶鳳在講故事的時候,不太像一個高高在上的支配者。他很親切,甚至是接地氣,就像健談的朋友……這種感覺很難演繹出來,大概是曾經扮演過這樣的角色。
“他嚇到了我,畢竟當時宿舍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差點就要用桌子上的收音機砸他腦袋。不過他並沒有傷害我,只是靠在門檻上,握著我的手腕,有些用力,以我的力氣抽不開。”
黎木聽著心想,鳳公子還真是在全力扮演一個紡織工啊,不然怎麽會說出“以我的力氣抽不開”這種扯澹的話。
扶鳳瞧出了黎木的心思,只是笑了笑,沒多說什麽。他繼續講述,
“我冷靜下來,開始跟他交流。但他始終都沒說一句話,抓著我的手在門口坐了大概兩分鍾後,他將一把斷劍形狀的鑰匙遞給我——”
“斷劍形狀的鑰匙?”黎木禁不住問。
“嗯。你見過?”
黎木呵呵一笑,
“沒有。”
不……安全屋的那把鑰匙,就是斷劍形狀的……難道,安全屋之謎終於要水落石出了嗎?
扶鳳接著說,
“遞給我鑰匙後,他急急忙忙地就走了,很快就消失在黑夜裡。我很像問他這是什麽意思,但我只是個普通的紡織工,又能做些什麽呢?”
“……”
“半年後,扮演紡織工的生活結束了。我重新成為了我,扶鳳。這時候,我終於意識到他給我那枚短劍形狀的鑰匙是想讓我做什麽了。”
“什麽?”
“他想讓我幫鑰匙找個合適的主人。”
“你確定?”
扶鳳笑著說,
“別懷疑我的直覺。”
“直覺……”
這未免有些。好吧,黎木隻好認為是自己道行不夠,遠不能理解何為“直覺”。
“接下來呢,接下來你做了什麽?”
“接下來,自然是幫鑰匙找主人了。”
“你沒有了解那把鑰匙代表著什麽嗎?或者說,是打開什麽的鑰匙?”
“為什麽要那樣做呢?”
這個問題把黎木噎住了。他隻得反問,
“為什麽不呢?”
扶鳳“修養”比較好,沒有繼續反問,抿了抿嘴說,
“因為我觸碰到那把鑰匙就知道了,那個無名氏並不想讓我知道。他只是委托我幫鑰匙找主人。”
有些奇怪,但勉強能解釋。
扶鳳繼續說,
“後來的幾年裡,我都把時間花在那把鑰匙上。我準備了一場大型的試煉,從全球各地挑選試煉者,給予他們考驗……”
接下來扶鳳說的,就跟黑斯廷斯和嚴羅記憶裡的“挑選”內容一樣了。
他設定了一共三輪試煉,第一輪考驗能力與潛質,第二輪考驗認識世界的資格……至於第三輪……
因為並沒有人活著通過第三輪,所以地球上沒有任何關於“挑選”第三輪的記載。
而這,也是困擾著黎木至今的一個問題。
現在,創造這些問題的主人就在面前。他美得不可方物,溫柔親切,任何人都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審美的終極追求……但他偏偏就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之物,就像凋塑一般,僅供欣賞。
扶鳳讀懂了黎木的希切,因此在說完了第二輪的“文化娛樂世界大亂鬥”後,特意賣了個關子,
“至於第三輪……在這之前,你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黎木看著扶鳳,他知道扶鳳猜透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是面對其他人,被猜透想法,黎木一定會感到不安,但是面對扶鳳不一樣,反而有種心有靈犀的奇妙感。他問,
“所以,你找到了適格者嗎?”
扶鳳搖頭,
“沒有。那場‘挑選’到最後也沒能找到鑰匙的主人。”
“那後來呢?”
“後來……你不好奇第三輪試煉是什麽嗎?”
“我感覺這不重要了。”
扶鳳笑道,
“你真的很有性格。不過,我喜歡有頭有尾。還是先從第三輪試煉說起吧。在經過第二輪‘認識世界資格’的考驗後,我意識到,如果讓剩下的試煉者直接參加第三輪,一定會全軍覆沒。所以,我給了他們兩年的準備時間。這兩年裡,我分別指引剩下的試煉者前往特定的地方,與特定的人一起修行。”
“特定的人?”
“是的,即便是在地球,也有不少的能人異士。比如身在丹麥的貝特·黑斯廷斯女士,身在埃及的穆卡·穆卡先生……”
“我見過黑斯廷斯。”
“哦?你覺得她怎麽樣?”
“不是個好人。”
扶鳳莞爾一笑,
“她的確是個壞人……但古代中國有句話,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她可恨,也可憐。”
“你知道她經歷過什麽?做過什麽?”
“我知道。在她來到地球的時候,我就開始關注她。她很幸福,但那些幸福沒有一絲一毫是她的。但她要背負著那些幸福前進……不如說這本就十分淒慘。雖然可恨又可憐,但她很有能力,而且非常漂亮。”
“漂亮?”黎木蹙了蹙眉。
這不太像是鳳公子該說的話啊。
扶鳳笑著說,
“她是天生的癡魅種,擁有優先級很高的基因魅力,
“這……”
黎木嗓子頓時有些發癢,莫名地心虛起來。
“一般來說,她應該能生活得十分快樂,但她似乎非常不幸,從出生起,就一直在遭受苦難,背負壓力。這反而讓她變得性壓抑了,以至於一邊吸引著人迷倒於她的魅力,又一邊將所有人拒之於外.........”
扶鳳笑出了聲,
“這有什麽不可以呢?我甚至想過要不要幫她一把.......”
“然後呢?”
“然後我放棄了。”
“為什麽?”
“因為我忘了。”
“還真是……清新脫俗的理由啊。”黎木尬笑一聲,然後回過神來,“扯遠了扯遠了,後來呢?後來‘挑選’怎麽樣了?”
扶鳳點頭說,
“我注意到一個有可能通過第三輪試煉的試煉者。他叫黎遠江,正是跟隨黑斯廷斯女士一起學習的試煉者。這個人很純潔,有一顆赤子之心,是十分難得的理想者。”
“理想者?”
“就是更容易達到理想狀態,收獲幸福感的一類生命。雖然優先級不如黑斯廷斯那樣的癡魅種高,但也很少見了。起碼整個地球只有他一個人是理想者。”
“所以,他通過了試煉?”
扶鳳好奇地看著黎木,
“你似乎有些迫切啊。很想知道這件事嗎?”
黎木頓住,
“抱歉。”
“沒關系。不論你犯了什麽錯,我都會原諒你。”
“你是聖母瑪莉亞?”
扶鳳笑了一聲,
“的確有人這麽叫過我。還有觀世音菩薩、濕婆之類的稱呼。不過,我想說,因為你犯得任何錯都只會與我無關,所以我當然可以站在一旁對你說……沒關系。”
“……”
這個人,真讓人看不透。
“第三輪試煉並不由我主導,而是那把短劍形鑰匙本身主導。我將鑰匙和第三輪的試煉者放入同一個封閉獨立,不受外界干擾的未知世界裡。在我的假定裡,如果試煉者裡有適格者,那麽在有限的時間裡,適格者一定會找到短劍形鑰匙。令人驚喜的是,黎遠江僅用了一千三百五十二年就找到了鑰匙。”
“僅?!”
扶鳳莞爾,
“不然呢?我本以為他要用上萬年。”
“好吧。”
“但令人遺憾的是,鑰匙並沒有接納黎遠江。”
“這個辦法不行?”
“不。方式是正確的。只不過,其中存在著我尚且無法知道的緣由。我最後還是將鑰匙給了黎遠江,由他與鑰匙本身共同決定去向。黎遠江返回地球時,是1983年。”
來了,關鍵的1983年來了……為什麽黑斯廷斯與嚴羅的記憶跟他們的認知有所出入,答桉就在這裡。
扶鳳說,
“他返回地球那一刻,發生了一件至今令我費解的事。”
“嗯?”
黎木感到不妙。費解?難道鳳公子也不知道?
“我注意到地球上所有生命關於‘挑選’的記憶,都被定格然後刻意澹化了。也就是說,他們不會主動回憶起關於‘挑選’的事,甚至很多自我性不足的人,直接失去了這方面的記憶。不過,客觀的記載倒是真切的。”
“也就是說,主觀記憶被定格澹化,客官記載不受影響?”
“是的。我不知道這樣做是為了什麽,但既然發生了,自然不會毫不在意。我沒停止對黎遠江的繼續觀察。我當時在想,也許是他掌握了鑰匙的能力,然後做出了這種事。但他後來的生活,十分平澹普通。他開了一間咖啡館,經營了很久。2007年9月1日,他死了,除了一間咖啡館什麽都沒留下。”
扶鳳說到這裡,站了起來,輕步走到船首,看向平靜的海面,垂腰的長發,讓他的背影十分迷人,讓黎木莫名地產生一種向往。
“你不問後來嗎?”扶鳳回過頭笑著問。
黎木問,
“後來呢?”
“黎遠江死後,我回收了鑰匙保管著。後來……我的直覺找到了鑰匙真正的主人。我找到他時,他是一個被遺棄在路邊的棄嬰。於是這一次,我扮演了一個母親,養育這個棄嬰。為了紀念黎遠江,我給他取名黎木。我將他養育成人後,意識到他長大了,能夠獨當一面了。然後,以死亡的方式,從‘母親’這個角色中脫身,又以黎遠江的名義,擬定了一份遺囑,將鑰匙歸還給它真正的主人——黎木。”
黎木的心跳得很快。
扶鳳笑著說,
“你好像很緊張。”
“所以,黎木知道那把鑰匙到底有什麽用了嗎?”
扶鳳搖頭,
“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黎木得到了那枚鑰匙……但他用那枚鑰匙,到底做了什麽我並不知道。”
“你是支配者,難道不能觀察他嗎?”
“我的直覺告訴我,不應該繼續觀察他。”
“又是直覺?!”
扶鳳看著黎木,輕聲說,
“你好像有些情緒。”
“因為你總是說‘直覺’。可我根本就不懂什麽是‘直覺’。”
“沒事的。你一定會懂的。”
扶鳳的語氣很溫柔。
黎木的心咯噔一下,暗自呢喃……倒真的像個母親。他垂目說,
“所以,你就沒再關注過黎木了。”
“是的。”
“那你現在不妨關注一下?”
扶鳳搖頭,
“在講述這個故事前,我就找過他。但令人遺憾的是,地球上好像已經沒有他的痕跡了。也許,他帶著那把鑰匙,去做他本該做的事去了。”
黎木抬起頭,看著蔚藍的天空,
“我想他如果知道這件事了,可能會很不開心。”
“為什麽?”
“因為將他養育長大的母親,從來都不關注他。”
扶鳳莞爾一笑,
“起碼,我扮演母親的時候,的確很愛他。”
“……”
“你很在意這一點嗎?”
“沒有。只是這場名為‘挑選’的故事,結局實在令人意外。”
“我說了,如果你不會被你的情感所支配……那麽一切都很合理,都在預料之中。你自然也就會理解什麽是‘直覺’。”
“那你現在有直覺嗎?”
“比如。”
“比如我。你有關於我的‘直覺’嗎?”
黎木一動不動地盯著扶鳳,既要他看清自己,又要自己看清他。
對於黎木而言,更願意稱呼扶鳳為“她”。
扶鳳看著黎木,眼角的青芒愈來愈濃鬱,直到有些發黑了,她才忽然展顏一笑,
“不要告訴我,你就是黎木。”
“這是你的直覺?”
“不,我沒有關於你的直覺,這是我猜的。”
黎木如鯁在喉,有很多話想說,但那些話到了嘴邊,又被他嚼碎了咽下去,隻想著等什麽時候被消化掉,然後排出體外,徹底忘了這回事。
這一刻,他丟掉了所有負擔,忽然變得很輕松,看著扶鳳的眼睛頭一次在這艘巨輪上笑了出來,
“當然不是。”
扶鳳抿住殷紅的嘴唇,目光一如既往地柔和。
她簡直是黎木見過的最溫柔的人。如果可以的話,他想躺在她的懷裡,聽她講過去的故事,
只是,時候已經不早了,還有很多事沒做完。
黎木起身說,
“感謝你的款待,鳳公子。以後也許要經常前來叨擾了。”
“這裡隨時歡迎你。 你可是最特別的那個。”
“你不好奇的我身份嗎?”
“等你哪天願意告訴我了,我自然會十分好奇。”
黎木挑眉一笑,
“也許會讓你大吃一驚。”
扶鳳同樣投以笑容。她的笑容很美很溫柔,
“好的。我等著那一天。”
黎木離開了這裡。
扶鳳站在船首遙望海天許久。然後,她站上圍欄,毫不使力,筆直地掉了下去。
沒有落水的聲音和濺起的浪花,稍後,一隻青色的鳥飛了上來。
它向著蔚藍的天空,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