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與虛幻，往往在某個毫不起眼的細節之處劃分界限。

　就像做夢一樣，當你意識到在做夢，那這就不是夢了，而是你真實的想法。

　對於黎木此刻的處境而言，真實與虛幻的界限，隨著那些沙塵在地面拚湊起來的一句話而徹底消失。

　他的視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而在真實的視界下，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完全不同。

　當黎木的注意力重返真實視界後，駭然發現，尤明浩已經“長”到了112米高，整個人完全嵌入了地層之中。他的頭頂，距離突破地面，只差18米。而此刻的地面，因為他的緣故，已經高高隆起了，儼然一副即將“破殼而出”的樣子。

　“這……是怎麽回事?”

　黎木第一時間有些迷茫。這真的是真實的尤明浩嗎?但他是怎麽突然長得那麽龐大的了，之前每天也就長幾十厘米，但是這兩天，怎麽會一下子長到一百多米?

　這是真的?

　比起之前那個，這才是更像是虛假的吧！

　他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現在所看到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實的。

　因為，在他的感受裡……之前那個因為“殺人”而逃出生天的尤明浩，也真實無比。如果不是感受很真實，也不會一直關注超過兩天。

　但是現在，真實的結果說，

　這個長到了112米的尤明浩，才是真實的尤明浩?

　真真假假，搞得黎木有些頭暈。

　他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放空大腦，拋掉雜念，然後從頭開始，回憶這兩天裡，地下呼吸洞這個固定場景裡的任何一個細節……

　然後，他發現了一個詭異的現象——

　時間記錄裡的真實情況，跟他的記憶完全不同！

　地下呼吸洞裡，並沒有發生“巨人殺害配餐員和廚師”的事情。甚至，這個地下呼吸洞裡，根本就沒有名叫田巧巧、黃亮的配餐員和廚師。

　真實的情況是:

　尤明浩自從進入地下呼吸洞後，身體的成長就開始加速了。僅僅過去一天，他的體型就擠滿了整個隔間，幾乎無法伸展手臂和雙腿。這嚴重影響了他的生命活動，於是不得不向俱樂部的接頭人求助。而當接頭人趕來呼吸洞時，尤明浩的體型已經塞滿了隔間，他不得不蜷縮成一個球，擠在裡面，完全無法活動。

　這種情況，自然是無法隱瞞的。呼吸洞的空間，完全沒法容納下他。即便呼吸洞的管理人員，已經想方設法為尤明浩創造更大的空間，但奈何他的成長速度太快了，以至於，空間還沒挖好，就已經不夠他的尺寸了。

　於是乎，一個相當麻煩的結果出現了。

　尤明浩的身體撐開了呼吸洞隔間上面的隔離板。這直接導致整個呼吸洞的乾淨空氣開始泄露。管理人員不得不臨時將所有人轉移到附近的另一個呼吸洞。

　由於尤明浩所在的呼吸洞位處地下一百三十米深，要想把他送到地面，十分困難。

　在第二天，尤明浩的成長進一步加速……他的成長並不遵循物理法則，也就是說，任何阻擋都無法限制。他身體的每一次膨脹，都毫無阻礙，輕松地撐開了土壤。但他本人的力量，並無法在“嵌入”地下一百多米深的地方自由活動。於是，他只能等待身體的成長去突破地層。

　從另一個角度看，他像是一枚被種進土壤裡的種子，要突破地面。

　這個情況十分詭異和嚴重。以至於知冬市的市政府得知情況後，第一時間跟這裡的非特局分局聯系了。一群特派人員，對著尤明浩的情況研究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似乎只能等他從土裡“長”出來，到足夠大的時候，再脫離地層束縛。

　能做的只有提前在他要“長”出來的地方，對應的地面拉起警戒線，防止有人因為他的“生長”遭遇危險。

　】

　一時之間，大量相關人員都被尤明浩所吸引了。

　他們匯聚在周圍，等待著他“長”出來那一刻。

　……

　一切都可以捏造，只要掌握了自然原力。人的感官、記憶、情感、心理活動……這些全都可以通過支配的方式進行捏造，所以，“主觀”感受是一種非常脆弱的東西。因為，如果遭遇了支配，你根本沒法判斷自己所感受到的事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而時間記錄是真實的。因為時間不可逆轉，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即便有像伍鯉那種倒轉時間的能力存在。但那也只是相當於把他這個“個體”變回到之前某個時間的狀態，而非是他真的穿越到過去。時間依舊記錄下了他倒轉的這個事實。

　現在……黎木所看到的時間記錄的真實情況，與自己的主觀感受截然不同。

　這意味著，

　“我被欺騙了。”

　一種驚悚感直衝大腦。

　到底發生了什麽?

　黎木迅速搜尋更多的時間記錄。然後他發現，在三天前的晚上，也就是其他人進入呼吸洞的前一天。呼吸洞裡，只有尤明浩和籌備入住工作的工作人員。

　其中一名工作人員，任務是消殺隔間和走廊。他背著裝滿了消殺溶液的噴霧器，依次消殺每個地方。

　在抵達58號隔間，也就是尤明浩所居住的隔間時——整個呼吸洞出現了片刻的閃爍，就像視頻被抽了一幀一樣。

　黎木頓時明白，

　真實與虛假的分界，就是那被“抽掉的一幀”。

　從那“一幀”過後，他所感受到的呼吸洞，就是虛假視界下呼吸洞了。好奇心驅動、心理暗示、殺人事件……一系列緊湊密集事件的發生，就在這個虛假的影子世界裡，在黎木的虛假視界之下。

　而真實的世界裡……那個負責消殺的工作人員，在58號房門口，通過門縫，噴入了大量的……濃縮舊日氣息！

　這個量的龐大程度，震驚到了黎木。因為那幾乎能讓一個普通生物，進化成神靈種之下的浩瀚種！

　而這些舊日氣息，全部被尤明浩在無意識地情況下……吸收了。

　他的肉體早已不再是普通的血肉，而是一種隨時隨地都能吸收任何性質能量的“永生血肉”。

　這就是為什麽他能在短短兩天內長到112米高的原因。

　並且，按照那個量級的濃縮舊日氣息，112米還只是開始……接下來，隨著尤明浩體型的增大，他將以更快的速度吸收他周圍的能量，任何形式的能量！

　吸收得越快，成長得也就越快。

　任何普通的生命法則，都不適用於尤明浩這副“永生血肉”鑄就的身軀。

　黎木意識到，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點燃了讓尤明浩野蠻生長最關鍵的那一把火。

　看著即將破開地面的尤明浩，黎木長呼一口氣，神情十分複雜……似乎，只能任由尤明浩這樣不斷成長下去。

　滋滋滋——

　一道電流聲，突兀地出現在他的感受裡。

　他迅速找到源頭。在已經被尤明浩破壞掉的底下呼吸洞裡，一張顯示屏亮了起來，上面出現一行字，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你並不是我所厭惡的無限意志。因為你也被欺騙了。”

　黎木支配旁邊的建築碎片，拚湊成文字，

　“之前我就想說，但你似乎有些堅持己見，不肯接受其他說法。”

　“因為你阻止我終結這個怪物的性命。而會做這種事的，隻可能是無限意志。所以，你自然會被我視作無限意志。”

　“你的思維就這麽機械嗎?你以及造就他存在的所謂無限意志，都只是把他視作某種目的的工具。但是，對於我而言，他本身就很重要。”

　“‘本身就很重要’?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我無需向你解釋。”

　“我理解了。你很在意他。你是情感生物……難以置信，你作為一個支配者，居然是情感生物！

　！

　”

　連續幾個感歎號，一定程度上體現出對方的驚訝。

　黎木回答，

　“你對這件事很吃驚，這本身就是情感的一種體現。”

　“不。我的情感我可以控制。我向你表達驚訝，是因為我想，因為這符合我們對話的情景。而你的情感，你無法控制。如果你可以自主控制情感，那你一定跟我的選擇一樣，在他還在萌芽的初始階段，就果斷殺死他。即便，他是你重要的人。”

　這個話題……黎木跟黑斯廷斯討論過。

　黑斯廷斯之前就很特意地說起過“自主控制情感”的事。

　黎木的理解是，你如果無法徹底支配你的情感，那你終將被你的情感所支配。

　而接下來，對方的一句話印證了他的理解，

　“作為一個支配者，你理應能自主控制你的情感，並且清晰地意識到，你的情感，隻作用於你對外交流的特定場景。如果你做不到，那麽說明你正在被你的情感所支配。”

　黎木想要繼續深入這個話題……比如要怎樣做才能實現呢?但他遲疑了。而一旦陷入遲疑的漩渦，那逃避就是必然要發生的事。

　他逃避了這個話題，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的事。”

　“是的，你說得對。首先，我的主張依舊是徹底摧毀這個怪物。而你，似乎並不想，但你應該也不希望他繼續成長下去。你想他回歸正常。”

　“沒錯。”

　“那很遺憾。他的生長閾值已經被打破了，將無限生長下去。不過，幸好我們及時擺脫了虛假的影子世界，在他進入無限制增生前。我們還有機會徹底殺死他，一旦他進入無限制增生階段，那任何方式都無法消滅他了。”

　“所以，只有殺死他……一個結果?”

　“是的。如果你有更好的辦法，可以表達。”

　黎木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對方說，

　“你依舊想拯救他。”

　“是的。他對我很重要。”

　“我不會唾棄你的想法。但既然如此，這件事就讓我來主導吧，因為我不會被情感所支配。我可以做出最正確的判斷。”

　“最正確?我一直覺得，正確與錯誤是相對而言的。”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你如果不想這個宇宙被他完全蠶食，那殺死他就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所以，你是在保護世界?”

　“我不是救世主，並不會可憐無辜的生靈。我之所以這麽做，只是因為我就在這個世界。我知道，現在一切還能挽回，這樣比我去尋找一個新的世界成本低得多。”

　黎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因為對方實在是太理性了，以至於他的任何想法都顯得特別“意氣用事”。

　不過，

　“這樣與機器人有何區別呢?”

　“我知道你想表達的意思。你將‘情感’視作生命與機器的界限。但‘情感’本身存在的意義，是生命為了更好的繁衍。比如人。人的各種情緒，都是由統稱為‘情緒素’的激素所主導的。雌性與雄性的‘愛’，母親對孩子的愛，都是由繁殖欲所主導的。”

　對方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又說，

　“我可以告訴你。你之所以在一番糾結後，對我說出‘這樣與機器人有何區別呢’這句話，正是被情感所支配的表現。你既然是支配者，應該很清楚，被支配者很難察覺自己正在被支配。就像你覺得你說出這句話，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不……不……

　黎木使勁兒搖頭。他發現，隨著對方越來越深入的描述，自己越來越難以分清楚自己所有的每一個想法，是否是自己真實的想法了。

　他猛然想起從靈對他說的那句話，

　“如果連你都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實的話，那我肯定要崩潰了。”

　不對！

　黎木說不出為什麽。但他的直覺告訴他，不能繼續跟對方討論“情感支配”的問題了。即便對方完全正確，也不能繼續討論。因為黎木肯定，自己還不夠了解世界，不夠了解支配者，在認知水平上存在差距。絕對不能高估自己，莽撞去理解遠超自己認知水平的事物。

　他打斷這個話題，

　“這些都不重要。我隻想知道，在你的判斷裡，他還要多久才會達到‘無限制增生’的階段。”

　“四天。到時候，他的體型應該相當於知冬市旁邊的那座山。”

　“好。四天。如果四天內，我沒能找到把他變回原樣的辦法，就徹底處理掉他。”

　“這很冒險。因為我無法肯定這四天裡會不會出現意外情況。就像之前我們被虛假的影子世界吸引了注意力。”

　“如果你要提前處理他，我會阻止你。”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

　“三天。我隻給你三天時間。”

　“好。”

　“我必須忠告你。你如果無法解決你的情感問題，遲早會嘗到教訓。”

　“這是我的事，不勞費心。你如果真的很愛表達的話，不如說說，為什麽無限一面要把地球改造成‘幸福感養殖場’，又一面在地球上製造能吸收一切能量的怪物。”

　“原因很簡單。它們要培育一枚‘幸福碩果’。這個怪物理想的狀態是，‘吸收掉這個宇宙的一切物質與能量，然後成為宇宙本身’。地球養殖場所催生的幸福感，只不過是加速這個理想狀態實現的養料而已。”

　“幸福感不應該是天使的養料?”

　黎木記得薇拉·瑪納森向從靈說過這件事。他當時扮演成一隻鳥，“旁聽”到了。

　“可他就是天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