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人眼中是不曾相識的陌生。竹看著這陌生的疏離,心裡冒出無數的疑問,張開嘴卻呼不出聲音,不知該講哪些話為好。
“真笨啊,”茉亞背靠天台的牆,無底的灰眸投以愛憐般的輕嘲,“至今你仍不明白啊,我曾說過,我的父親是生而為敵的人類;我曾說過,我經歷的歲月遠非外貌顯現的年輕;我曾說過太多真假參半的話…用你幼稚的心去甄別吧,相信即使遲鈍如你,也能察覺那正確的答案。”
話語裡的溫柔是竹緊抓的救命稻草。孩子跟隨這溫柔的牽引翻過與她相處的每一刻,將點滴的記憶匯為明鏡,反照模糊的真相:“你的、你的父親是、是天武、帝皇嗎?”
灰眸裡的嘲諷更盛,讓被凝視的孩子羞恥到蜷縮:“唉,你真的…太笨了啊,真是無藥可救的笨蛋啊。梁人的無上天武、帝國的神聖帝皇怎能算是人類?祂是和你一樣自私、貪婪的東西啊。但祂很聰明、非常非常聰明,所以啊,我們沒有任何接近祂、玩弄祂的可能性,唯有退而求其次,去幫助朝晟的元老、幫助他消滅身為繼承者的焱王,繼而操控他、駕馭他,借他之手回歸現實,毀掉這誕生錯誤的土地,可惜他將我們擺脫,讓我們功敗垂成,只能默默等待、等待你這種幼稚的覺醒者到來。”
搖頭、竹只是搖頭,更縮成團逃避她的目光:“我、我不懂…”
嘲諷仍在,罕少的溫柔帶上輕佻的逗弄,引無助的孩子偷偷看向眸裡那琢磨不透的灰:
“本源啊,是不應存在的謬誤。合理的世界不該有超越法則的力量,不論本源、靈能還是奇跡,統統要清除。哦,我忘記你太笨了,應該說得更明白些。
你們的星球孕育在遼闊的星空中,這大地上的生命本應走過石與鐵的時代、走過火與鋼的時代、走入現今這石油、電力與機械的時代,然後走向未來,探索更多的知識、創造更多的工具,成為符合法則規律的文明。但本源的出現給你們悖逆法則的機遇,更給你們中的佼佼者踐踏規律的力量,譬如祂與你。你們是多可怕的東西啊,若有心娛樂,億萬的星辰都會是你們掌中的玩具;若有心為惡,無盡的生命都會滅亡在眨眼之間。明白嗎?世界不容許本源的存在,自然不容許掌握本源的你們存在。
所以我的母親、世人所稱的巨龍降臨,她與那些隻知殺戮的工具在大地潛伏隱忍,守候毀滅本源的契機。可惜祂的誕生壓倒星空裡一切的反抗意志,讓無盡的生命在沉默裡逃向黑暗的盡頭。而我的母親與族人則被留在大地,被祂賦予智慧和自我卻只能苟活在遺忘的領土,永世背負受難的陰影。
好在祂滅亡了。我的母親謹記流淌在血液裡的使命,尋找消滅本源的機會。終於,她遇見位青澀無知的繼承者,與之結合並誕下我,繼而領他前往遺忘之地尋找聖典,幫他覺醒更強的本源,再讓他與賢者廝殺,最好同歸於盡。可惜他誓要化身新的帝皇來統合裂變的大地,終使得我的母親與他反目,唯有重傷他拖延時日,將已無希望終結的使命傳承與我。
回想我第一次的嘗試,真是非常失敗的反例啊。記得朝晟的元老嗎?當年我習慣喚他的姓,稱其為祖。祖是和你截然不相反的人,以冷漠的思想下藏著那顆熱忱的心,而那熱忱讓他猜透我所求何為,更在尋得帝皇遺物後將我擺脫,去建立他夢幻的王國、一個由網緊連的堅不可摧的朝晟、一方生養你的故土…不幸啊…不幸中的萬幸是有極多覺醒本源的人從朝晟那激進且穩固的環境裡誕生,
讓我有第二次的機會去守候,終於守候到你這最合適、最完美的工具。” 竹撐著地跪起身,仰望的眼依舊是茫然的無措:“我?”
她扶住膝彎腰,漂蕩的灰發拂拭著孩子的面頰,眸裡的灰轉為漩渦,將投來的注目吸入無法掙脫的深淵:“是啊,一個覺醒僅次於帝皇的本源且如紙張般易於勾勒的孩子當然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工具啊。只需要給你懷抱、讓你感受溫暖,你就會相信我的每一句話,隨著我的指引去殺戮、去毀滅、去破壞這裡的一切——”
孩子撲上前抱住她的腿,眼裡滿含淚水:“不、不是這樣的,你、你明明說過要幫我…你也確實幫我…確實幫我了啊…”
茉亞挺直腰,以指輕點他的頭,低瞥的眼像若隱若現的筆痕:“是啊,我教你掌控本源、教你借情緒保持自我,但我也教你去傷害朋友,教你去殺害那些無助的人,不是嗎?”
竹在她的指尖下拚命搖頭:“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是、是他們背叛我…他們背叛我的,你說過的呀…”
“我騙你的。”
“不…”
“我騙你的啊。”
“不…”
“看,你簡直笨到可愛啊。想想你的娜姐、你的姐姐,想想她對你說的話。她不是告訴你,你切實錯了嗎?為什麽你不相信她,還駁回她的好意、傷害她的心,讓她遠遠離去呢?”
“你、你說過、說過我沒有錯的呀…我的想法是對的呀,你接受了呀!”
“我騙你的。”
“不、不…不會的…”
“想想葛瑞昂、你的葛阿姨、你心裡的母親,想想他對你的勸告,再想想你對他的回應——那是何等的侮辱與傷害啊。你還致使他最愛的人離他而去,讓他永遠都不會回來原諒你。”
“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
“想想小林,想想你的弟弟,哦,他看得最明白,他清楚你是怎樣糟糕的人,所以他厭惡你,早不肯與你見面、與你說話。他很聰明啊,能看出你是一個自私到毫不考慮後果的瘋狂的孩子一個缺乏管教到隻知索取愛的貪婪的嬰兒。”
“不、不是!我不是那樣的人!我不自私不小氣!我、我有聽你的給他們——”
“真笨啊。你的娜姐不是告訴過你,真正的關切不是那些禮物能換回來的嗎?”茉亞撇過頭看向死寂的城鎮,那被飄散灰發遮擋的側顏是孩子無法望見的朦朧,“看啊,這些人可曾真正關心你、愛護你?不,他們不會的。他們崇敬的是能夠賜予珍寶的力量,而不是擁有力量的你。當你忘記賜予,他們就急不可耐地蜂擁而至,渴望繼續向你索取,任誰替代把你替代都不會傷心,因為他們從沒有過真正的尊重、從沒有過真正的愛戴過你。”
竹呆滯地張口,混雜眼淚的鼻涕同唾液一起摔碎在地面:“為、為什麽…為什麽…你不是愛我的嗎?我們、我們不是都有孩子了嗎?”
茉亞解下披肩輕輕擦拭他的髒臉:
“愛?呼呼…笨的可愛啊。我的年歲有多悠長?如果不是記得出生的日子、如果不是有著母親的記憶,或許我自己也算不清楚。我應當比世上任何生物都更長壽吧,想來,我見過離開帝皇的大地分崩離析,我見過肢解的帝國在聖堂與禁軍的合作下重建,我見過遺忘之地的凜冽風雪,我見過焱王奴役鞭笞他的子民,我見證過網的孕育,更見證繼承者的毀滅和朝晟的崛起——那些你無法想象的風景,我全都目睹過、親歷過、見證過。一個這樣的我、一個見過太多的我、一個飽嘗時間洗禮的我,真的會愛上你這個幼稚、自私、愚蠢又自以為是的小孩子嗎?看看吧,看看你的臉,看看你的身體,你早就不是能夠任性的孩子了,而今你只是任意妄為的瘋子、不,是毫無成長且隻知索取的嬰兒。”
當染髒的披肩落地,淚終不再流。顫抖的指在彎曲在縮緊,縮成拳、縮成顫抖的拳,連著顫抖的臂告訴那顆顫抖的心:
她並未講錯,自己也切實錯了,大錯特錯。還有挽回的余地嗎?不,沒有…沒可能有,絕不會有。正如她所說的,自己什麽都沒有了,沒有親人、沒有故鄉,沒有人會關心自己、沒有人會愛自己,如果有人記得自己,也只會在念完自己的名後唾罵、詛咒自己是不得好死的混帳東西。該怎麽辦呢?跑嗎?死嗎?假如死了,就是違背薩叔的囑托…假如不死,渾渾噩噩的自己又能有什麽生存的方向…有什麽活著的必要…有什麽生存的意義了?
現在,茉亞向跪地的孩子伸出手,語出冰冷的溫柔:“來吧,聽我的話,聽從我的指引吧。我不愛你,但我會陪伴你,陪你毀滅世上的一切、陪你毀滅所有的本源,而後我會陪你到時間的終焉,直到你的意識融入本源、隨最後的本源歸於沉寂、消散在終會到來的末日裡。”
他松開拳,知道現在沒有選擇的權力,只剩唯一的路可行:“是的,我知道是你…是你…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啊!”
當壓抑的怒火驅使本源運轉時,痙攣的五指迅如雷霆,在刹那間穿出將灰與黑的身影染紅的血雨。
“真漂亮啊,”探頭鑽入帳篷的法普頓看著熟睡的阿爾恍然失笑,“哥哥睡著的樣子都好好看…”
“你媽的…小鬼頭,你望什麽呢?”止住鼾聲的炮兵猛然翻身揪住他,盯過少年尷尬的紅臉又瞥向睡眼惺忪的阿爾,不由放聲壞笑,“哈哈哈…我說,哎,小子,你不是跟那些人學壞了,想——”
少年急忙朝木精靈擺手辯解:“沒、沒有!我只是看看你們有沒有睡著——”
“省省吧,你小子啊…好爺爺,你把人好孩子都帶歪了,罪過啊罪過,”炮兵放開他繼續躺著打盹,“要折壽啊…”
“胡說什麽呢,”阿爾徑直扇他一耳光,向少年訕笑致歉,“小法,這麽晚還不睡嗎?”
“唉,睡不著啊,明明很累的…”法普頓擠進帳篷,在炮兵奚落的眼神中坐定,“但…好精神,怎麽都…”
“很正常,太累了反而不會疲乏,”說話間,阿爾感到腰際有輕彈的觸感,低頭看,原來是蘇醒的愁拿手指在腰間撥弄,“小愁,要出去看看嗎?”
“好。”
很快,阿爾、法普頓、愁和還打著哈欠的炮兵鑽出帳篷坐到路邊,在漸明的晨光下眺望靜謐的北方,各有所想。
“對了,跟你說個事…”炮兵咬緊牙看向阿爾,支吾半晌後一個勁賠笑,“那個…那個鐵片…銘牌…我不小心丟了…信我,不小心、真的是不小心…”
“你這個粗心的…算了,哎哎,”腰間的微癢消去阿爾惱火的抱怨,讓他強忍笑意板起臉呵止愁,“小愁,不能這樣捉弄人啊,乖,嗯?”
無事可做的少年則學著女孩輕戳木精靈的腰部,說起先前的約定:“哥哥,你長胖了…話說回來,天台上那四門大炮到底怎麽用啊?”
“哎,你怎麽也…不對,我哪有胖啊…”阿爾捏向肚皮掐起層不顯眼的贅肉,繼而無奈地敲響少年的腦殼,“那些火炮啊…人手不夠的話不可能啟動的,光是炮彈都不好裝填,需要起重機才行。”
少年吃痛捂頭,轉而捏起愁鬱悶的小臉:“啊?那你們還修它?”
“好玩啊,”炮兵將雙手貼合又展開,“你想想,那鋼鑄的威猛玩意炸出去那麽一爆,管它多結實的鐵殼王八也會散成破爛零件飛滿彈坑,拖回車廠都組不起來啦。”
“是嗎…想想都好帥啊…難怪統領會允許你們搞出那裝飾用的東西…”凝望北方的少年若有所思,想開口調笑卻瞧見不大和諧的景象,“如果…哎,看啊,那是什麽?”
隨他的聲,所有人都留意到遠方那生在光裡的雲。那朵相距甚遠的雲看著雖渺小,但假如在近距離觀察,想必會折服於那直達天際的高,震撼於那湧入高空的破壞力。
“很好的火光,”立於城鎮一角的葛瑞昂如此讚賞炮兵們精準的打擊,“在天台堆放火炮彈藥…真像小孩子才會做的蠢事。”
於阿爾一行人休息時抵達的軍隊已在此處設立火炮陣地,並炮擊前行之地的塔樓,引爆堆積在天台的巨炮彈藥,轟響衝破雲霄的焰火,讓塔樓方圓千百米都翻滾著嗆鼻的濃煙。
待炮彈的銅殼齊整拋落,指揮進攻的士兵向葛瑞昂行禮報告:“長官,是否進行第二輪炮擊?”
映入晨光的金色豎瞳眯得很緊:“退下待命吧。”
稍後,他拖著滿載聖岩的拉箱離開陣地,以傳送的奇跡召來遠在格威蘭的特羅倫元帥:“去,與我登上那塔樓。”
仍著睡袍的聖恩滿臉的不情願:“混血者,急著送死有什麽用?”
“拿起這本聖典,”葛瑞昂從衣袍中取出洋溢黑血的書籍扔給驚訝的特羅倫人,“隨我前去。”
“我可不曉得…”多方碾轉的寶物在棕瞳裡閃爍奇異的光輝,令擁有過它的聖恩愕然失色,“我感受到…不可能,聖典的力量——”
“已然蘇醒,”不多時,葛瑞昂已同他來到因爆炸而焦黑的塔樓下,亮出袖袍內藏著的另一本暗灰色聖典,“用你抗拒阻礙的本源接近他,等候我的指令。”
“這就是朝晟人求助的態度?”感受融入體內的聖典送來的力量,聖恩呼出暢快的抱怨,“毫無誠意呀。”
“走吧。”踏上樓梯的葛瑞昂如是說。
樓道間的回音森寒入骨,而這冷漠的音色讓正欲拖延的人膽怯至極。聖恩只能跟住這黑袍金發的背影,在顫栗的不安中暗自咒罵:“自傲的家夥…一本虛無聖典…至多幾柄聖器…不可能啊,他定然有更強的底牌…”
猜想已是多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忍受混血者的趾高氣昂,拿寶貴的生命去冒險嘗試、嘗試接近已開始排斥一切的人、正在天台上懊悔的人。
時間稍稍往前,回到竹的臂貫穿茉亞心臟的一刻。有那麽一瞬間,他的視線隨已紅的灰發挪上染血的臉,在熟悉的面容間找尋那對淡然如故的眼眸,朝灰色的波瀾勾起疤痕彎挑的笑容。可這瞬間如光拂塵,發泄的笑容更是僵硬,最終轉為懊悔的不甘與痛哭。
因為倘使她真的死去,已失去一切的孩子會真正的一無所有:是的,該給她複原,等她道歉、等她認錯、等她允諾會陪自己愛自己…別拋下自己、別拋下自己就好。
在他思考時,茉亞迎著穿透胸膛的手臂走向前,讓血隨破碎的心灑落乾淨,將孩子擁抱在懷裡,貼在他的耳邊吹出釋然的氣息:“朋友,謝謝。”
“啊?”莫名的話終結竹的猶豫,卻讓他的思想陷入更混沌的境地,“為、為什麽…”
忽然間,混亂的腦中有所預感,心臟躍動至沸騰,讓孩子抓住那忽閃而過的可能性,對自己的問題給出有可能正確的答案:“你在騙我?”
話音方響,砸落天台的炮彈炸響,成噸堆放的彈藥受其引爆,釋放熱浪與衝擊,讓竹不得不運轉本源抵擋,頭顱卻痛苦至極。終於,他忍住痛仰天怒吼,以本源恢復本源,卻發現如今已無法直接抹除這熱量,唯有硬接其威力,在痛苦中補充本源又硬撼爆破,無盡地重複下去,直到炮彈炸盡方停。
濃煙滾滾,所幸他並無大礙,更抽出手臂抱著茉亞靠在天台邊沿坐倒,哭喊著質問:“你剛剛是騙我的、是騙我的對不對?對不對?!”
她抬指拭去湧落如泉的淚水,笑得舒心:“看…我答應過你…你現在會哭,會…真的會感受傷悲了。”
甩動頭的竹想拿袖子抹去眼淚和鼻涕,卻是越抹越濕:“我不要不要不要…我、我、我好弱啊…我、我、我不能救你!我不能複原你啊!為什麽啊!為什麽啊!”
灰發擦走橫流的涕泗,好讓孩子看見她的笑容:“你變弱了啊…現在,你已無法逆轉生死…尤其是我…我這種並非真正生命的東西…”
“不不不不…都是我的錯…我好笨、我好笨啊…我、我、我沒想明白小愁只是去躲了…沒、沒想到你、你根本沒可能傷我、傷害我…我、我、我…我好笨,我好笨…我好沒用啊…”
“別哭,朋友…你知道嗎?我真的活了很久…很久很久…謝謝你幫我解脫,我不用忍受血脈的記憶…不用選擇背叛…我可以走了…”
“血?血脈?血…愁嗎?你早告訴我啊!我和愁一樣抽走你的血!為什麽不說啊!”
“我不想背叛啊,因為…本源真的是謬誤…”
“那你告訴我啊!”
“我不想你迷失在本源裡…”
“你、我、我找小林、找葛阿姨…我找、找、找…我找誰啊!我不想啊!我不要啊!你別走、別拋下我一個人啊…我真的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了啊…”
“不,朋友…你是孩子,你有機會重新來過…”茉亞撫著他的臉頰,余音漸沉,“記住,你是孩子…講出你的真心…跟著母親的教導…就好了…”
竹感受到滑在臉旁的手指是冰冷的,哭得越發慌張:“我不我不我不!我要跟著你!你說什麽我都做!”
“那請你抱著我…再看一眼晨光吧…”
孩子立刻照做,托著她轉向已升的朝陽。那金紅的光稀釋眼眸的灰,笑出迷離的幸福:“薩侖的日出真的很美…只有一輪朝陽的日出…同樣動人…錯誤的本源…也有存在的道理啊…為何他們不明白…不明白啊…”
“嗯,嗯…”
應聲點頭的孩子無話可講,只等著她繼續傾訴,可親切的聲音再未響起。當竹垂頭看,發現六邊形的凹痕爬滿她的皮膚,在閃過幾縷幽暗的藍光後碎裂成冰,滑落在混凝土的地面,隻留給他一件鑲嵌鑽石的頭飾和一席髒紅的衣裙。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抱緊衣物與頭飾,分明淋著溫暖的陽光,卻像沐浴冰雨般蜷縮,如初生的嬰孩一樣無助地哭泣。
“到了…”聖恩走上天台看到這動作古怪的男人,正想邁開腿向他靠近,卻受到強烈的阻隔,步履維艱,“怎麽可能…”
葛瑞昂指向竹:“用你的本源,去。”
借聖典之力,聖恩一步步抵近抽泣的男人,卻感到無數利刃揮斬而來,融匯聖典的本源亦要消耗殆盡:“該死的!你可沒說明會如此驚險!這阻力究竟是怎麽回事?”
“失控的本源在守護他,繼續走。”
冰冷的聲音敦促聖恩繼續前進,終於在本源耗盡前踏到男人的身邊,卻探不到他有哭以外的反應:“呼…毀滅帝國的瘋狗會是這般可笑的…啊?”
聖恩無法出聲,因為葛瑞昂突現於他的身前,更穿破他的胸膛奪回殺戮聖典。當看到浮現而出的三本黑血、暗灰與棕綠色的書籍,頭痛欲裂的特羅倫人可算明白混血者的為何底氣充沛:“混蛋,你——”
“你的本源很好,我會守信釋你自由。現在,你滾吧,”在無形利刃攪碎聖恩前,葛瑞昂將他送出天台扔回陣地,而後看向腳旁的竹,回應網那邊的元老,“我來殺他了。”
“好,聽著,這便是他的本源——”
腦海裡閃過的滄桑之音讓混血者的長眉高揚又垂,自嘲般輕歎:“原來如此。”
“去吧,將他的存在終結。”元老疲憊地催促。
葛瑞昂半跪著拍醒埋在悲苦裡的竹:“在那之前,我有問題要他回答——”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竹側抬頭,透過眼淚見到金長卷發間的面容,“葛阿姨?葛阿姨…你、你來了!我錯了!你幫幫我!幫幫我!交換傷勢、我記得你能交換傷勢對不對!你讓我去死、讓茉亞活著好不好!我求求你…你幫幫我…我求求你…求求你…”
混血者捏起地上那些破碎的冰晶,稍加施力後搖頭:“抱歉,我不能做到——元老,她為何將聖典與聖器交付給你?你們之間分明有不能磨滅的仇恨。”
“仇恨會給崇高的理想讓步。去吧,告訴他本源的真名,讓她的犧牲有意義。”
“是嗎…”葛瑞昂聆聽著無助的啜泣,捋平長眉沉聲發問,“告訴我,為什麽你要把我這個陌生的男人視為母親?”
“啊?”抽著鼻涕的竹流淌著淚,想了很久很久,想起茉亞的囑咐、想起夜裡的童話、想起當日的會面, 說出當日看見他伸出的手時所想的東西,“因為葛阿姨你、你是第一個、我醒來後第一個見到的、第一個、第一個記得的、遇到的關心我的人…”
等候答案的混血者險些坐倒在地,而後瞧向那雙紅腫不堪的眼睛,再度看到求著他講童話時的了無掩飾的真切,懵然失聲:“就因為這個?”
“是、是的…”竹抱著她的衣裙與頭飾繼續哭泣,“是的…是的…”
葛瑞昂站起身望向破曉的太陽,慢慢收緊金色的豎瞳看回蜷縮在地上的竹,緩緩跪坐後將他擁至並不柔軟的膝上,用輕盈的聲安慰感傷:“哭吧,想哭就哭吧。孩子啊,在我的懷裡哭訴吧,哭走悲痛、哭走哀愁,像初生的太陽驅散黑暗,將一切變好…一切都會變好…”
當竹趴進他懷裡嚎啕大哭時,網將元老難以置信的責問傳達:“為何?”
“人人都有重來的機會,”陽光下,混血者輕拍著孩子的頭,動作是那樣柔緩平和,“正如當年您處死我的父親,卻寬恕了我,不是嗎?”
良久,元老的嗓音釋出悵然的松懈:“孩子,或許你做了正確的選擇。”
葛瑞昂安撫著哭訴的孩子,漸漸合起疲倦的金色豎瞳:“您知道嗎?若破土而出的筍浸入藥水,它會保留筍的形態去膨大生長。哪怕它長至比天高,層層衣肉中的嫩芽仍是初誕的弱小。唯有植入沃土,讓它的根深入土壤汲取營養,才能掙脫層層筍衣,生出堅韌筆挺的新芽,真正成長…蛻變…
重生為真正的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