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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無暇》(34)往昔
  灰與白的街與房,是征服之城康曼獨有的風景線。放眼望去,趕路者多是金發白膚的格威蘭人,偶爾有棕色皮膚的特羅倫人摻雜其間。假如細心觀察,還能見到些獨來獨往的些木精靈與金精靈,以及黑發黃膚的博薩人。

  皆生於帝國領土之上的他們,不論膚色種族,似乎都讓心中那對神聖帝皇的信仰消磨了彼此的差異,能在封國格威蘭的首府相安無事地生活。可若留心他們行走的路線,又會發現他們在刻意遠離——遠離穿著、相貌不同的行人。譬如一位手執鑲金檀木杖的紳士,就側身避過迎面而來的金精靈,寧可踩翻同是格威蘭人的乞丐的鏽碗,也不願和生有豎瞳的家夥打上一次照面。

  那位紳士呸了口唾沫,扔給乞丐幾枚銅板,用鞋跟使勁蹭了兩轉地面,才咒罵著晦氣的抱怨繼續趕路。這一切,都讓一名倚牆而立的黑發青年盡收眼底。

  細看這青年,能發現他的眼是冷淡的黑;他的面容透著鄙夷的欣賞;他病態的膚色雖比博薩人更白,卻仍顯得出些微的黃;他的嘴則是微張,講出抑揚頓挫的戲謔:“天武無光,世態炎涼。灰都已成冷目之所,比之永安亦不多讓。天若有眼,容我一歎——敢問異鄉漂泊客,何以置家添新裳?”

  “祖,在這裡,請少說梁語,”以梁語吟誦的譏諷,跟在青年身後的灰發女士能聽懂幾分。她說著特羅倫人的語言,掀開黑底金紋的兜帽,亮出似在埋怨的淺灰之眸,輕啟朱唇,勸諫以悅耳的無奈,“再者,請說些易於我理解的語言吧。”

  “茉亞,我自永安西行,至博薩與你結緣。長路漫漫,我們經涅玟達聖城,而今共臨康曼,歷時三年又六月余,你卻仍不通梁語…”被稱為祖的梁人青年展開雙臂,仰天長歎,轉而以格威蘭語訴苦,“我的愛人啊,為了你的丈夫,努力學習梁國的語言吧。試想,當我們成婚圓房,濃情蜜意之時,我懂得你,你卻不懂我,那會是多狼狽的難堪啊。”

  “我有在努力,祖,”茉亞輕眨灰眸,站在了他的身邊,陪他觀望行人的匆忙,“剛剛,你是在抱怨,如何在這裡購買我們的婚房?”

  “略為感慨,萬勿當真,”未想過她已能理解晦澀的梁語,祖急忙伸手擋住臉,頭晃了又晃,“我已是身無分文,談婚事前,還要先想想辦法填飽肚子啊。”

  “或許,我們可以試著向他學習?”茉亞頷首低眉,向那位捧著碗叫苦的乞討者閉目微笑,“祖,你生得瘦弱,抹些髒灰爛泥,拿套打補丁的舊袍來討飯,當能不愁溫飽?”

  “可惜,正人不拾殘羹冷炙,當自食其力,以報天恩…以忠焱王,”提到「焱王」時,祖抱緊頭,滑坐在地,笑得無奈至極,終是再不說一句梁語,而是以特羅倫語講話,“茉亞啊,你說,現在回去向焱王認錯,他會不會大發善心,恕我無罪?”

  “也許吧,如果你取回焱刃,將事情的原委解釋清楚,寬厚的焱王定然饒你不死,至多以刑代罪,剜了你的眼鼻,再縫口斷舌…”

  “別了,別了。茉亞,焱王可不是你想象中的仁君聖主啊。我四歲的時候,一家六口只因事涉言語不敬之聞,父母兄姐便盡讓甲士捉拿,梟首街頭,唯有我這個孩童躲過一劫,僅是被發配到南方的濕瘴林地,落了一身病根。幸好天武憐我、哦,帝皇佑我,護我周全,讓我蒙獲大赦,重歸故土…”

  就地盤坐的祖不覺侃侃而談,道盡了進入焱王麾下謀事的驚心動魄。

年少時,他為了改變乞食於街頭的命,砸死了一名到永安的酒肆花街玩樂的讀書人,偷了他的身份文碟,混進永安書院,修習天元之力。可一天,他被同窗拉去觀賞焱王舉行的演武大會,卻見數百名仗著天元強橫在平日欺行霸市的流氓就算拋棄成見去搏命協作,照樣給焱王舉手釋出的滔天白火焚為飛灰,當即摒棄所有復仇之心,再不修習老天爺賦予的天元之力,轉而鑽研書卷,苦學異國語言。因為他明白了,對焱王這樣的超凡脫俗者而言,莫說苦練天元,哪怕觸及天道,成為萬中無一的禦天士,亦是隻不入眼的螻蟻罷了。  “「無上天武」成了「神聖帝皇」…至於「天元」,則被這幫家夥喚作「靈能」,”說到動情處,祖忽而緘默了稍許,思考良久,頹然長歎,“「禦天士」呢?他們叫什麽來著?茉亞,我有些記不起來了…”

  茉亞坐在他的身邊,枕著他貧弱的肩,輕聲提醒:“聖恩者,蒙神聖帝皇厚愛的聖恩者。”

  “呦,如此虔誠的稱呼…我若為帝皇之尊,定然聖心大悅啊。”

  “祖,莫要讓他人聽到。這裡多的是學過特羅倫語的信徒,無禮之言,果真會害了你的性命。”

  “怕什麽?反正咱倆饑腸轆轆,距死亡不過一步之遙,說些忤逆之言,又有何妨?聖恩者、聖恩者,多俗套的稱謂啊,仿佛自生在塵世間,靠苦修得來的奇能偉力,皆是帝皇的恩賜…皆是命運的憐憫,”祖搭起身邊人的一縷灰發,擱在鼻尖嗅入沁人心脾的芳香,令起伏的心弦歸於安定,“我若觸及天道、呸,他們叫「真理」?哼,反正,假如我成為聖恩者,我必要用上新穎的別稱…唯有銳意進取者,方能連通真理,覺醒更強的力量…不如叫「前行者」,可好?茉亞,你的意見如何?”

  “你喜歡就好。”

  “嗯?吝於賞臉的冰霜美人,幾時成了百依百順的賢內助?茉亞啊,你還是略微譏諷幾句,就當是幫我潑盆冷水,叫我靜下心來掃亮那一片灰暗的前程吧,多謝了。”

  “祖,你最好謹慎考慮,畢竟我們尚未確定,聖堂的殺手可否跟蹤到康曼來報復。”

  “這點你大可放心,反正焱刃落入禁衛軍之手,要找麻煩,聖堂的人也該去質問厚顏無恥的奎睿達家族…說來,我還是頭一次見識到繼承者的家族乾起強盜的勾當後,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現在是他們這幫沒臉皮的棕皮臭豬攪黃了焱王和聖堂的買賣,要開刀,也不至於拿我這小人物祭旗吧?”

  祖所提到的,正是一樁發生在半年前的令人哭笑不得的倒霉事。四年前,通曉多國語言的他領焱王密令,率領使團攜焱王的聖器「焱刃」從陸路前往聖城,交換聖堂持有的另一聖器。焱王沒有知會他們將要置換來的會是何物,隻囑咐他們,此行要大張旗鼓,必讓途徑之地的異國愚民盡皆知曉梁國的國力是何等的浩蕩強盛、明白梁國的焱王是何等大氣恢宏。因此,他唯有乘馬車趕路,慢悠悠地去往特羅倫人統治的聖城。誰承想,還未與聖堂的人碰面,流淌武神血脈的奎睿達家族竟派人襲殺使團,將焱刃奪走。見勢不妙,身為焱王特使的祖先生渾不作抵抗,馬上扔了護送的兵士與聖恩者不顧,帶著在博薩的海岸邂逅的愛人茉亞·伊迪布蘭逃往灰都康曼城,把“若辱使命,願凌遲挖骨”的慷慨陳詞拋向天邊,全當無事發生。

  既至世上最強的繼承者——賢者所庇護的城市,逃命的事告一段落。現在,首當其衝的難題是金錢。半年前,在遭遇奎睿達家族的聖恩者及精銳禁衛襲擊時,他二人逃得太果斷,以至於未來得及多帶走幾方聖岩,好應對抵達灰都之後可能出現的生活困境。

  想到這裡,祖難免有些懊悔:“真誠的茉亞啊,告訴我,假如回到偶見於海灘的早晨,你是懷揣吟遊詩人的夢,繼續待在那家酒館學習歌唱;還是信了我的甜言蜜語,跟隨看似風光無限的焱王特使,到灰都做起了漂泊者?”

  “會跟著你吧,”悄然間,茉亞揪住他的耳垂,低聲傾吐多日奔波的疲累,“認識你以後,我明白,吟遊詩人的理想算是完了——畢竟,在搬弄唇舌的方面,我想,我是永遠無法超越某位厚臉皮的梁國人了。”

  “唔,好,”聞言,祖消散了懊惱,騰出手將依偎在身旁的她攬入懷中,喃喃自語起來,“看來,是不好狠下心叫你去駐唱討賞了,難辦啊。”

  “嗯?祖啊,你在說什麽?”

  “沒什麽,我在說,”說漏嘴的祖忙是訕笑,深吸一口氣,對著人流不絕的街道挺直腰板,以博薩語放聲呐喊,這樣就算討人唾罵,也不會有損梁人的臉面,“生活困頓,錢從何來?啊?錢從何來啊——”

  積攢的悲苦尚未宣泄完畢,就有路過的行人被吵得頭疼,投來無數不善的鄙視。而在看清他的膚色後,一位年老的博薩男人清了清嗓子,走過來低聲斥責:“你一個博薩人,倒把棕皮的鳥語念得挺歡!別在這裡叫嚷,惹到休息的貴族老爺,當心扒了你的衣服架上刑台抽鞭子!要是缺錢,滾去灰都中央的公爵府吧!怎麽,你不信?看你肚子裡還有些真貨,最起碼懂棕皮的語言,我全當是幫同鄉一把,愛聽不聽!奧蘭德大公正在雇傭懂外國語的文書,薪水日結!你要真有些本事,何妨去試他一試!反正,看你這副皮包骨的模樣,也不怕挨人白眼,去吧!”

  “呀,真有這種好事?這不是天上掉聖岩嘛,”聽到薪水日結,本來還漫不經心的祖登時有了精神,連忙起身謝過吭著氣走遠的老人,牽著茉亞就跑,“來,走走走!我就說技多不壓身,多學門語言,保不定能解燃眉之急呀!”

  他帶著不及戴回兜帽的女孩,在灰都的街頭衝來撞去,更無視人們的謾罵和威脅,搶先擠進了載客的馬車裡,扔出衣兜裡最後的金幣,告訴車夫盡管抽著馬開奔,最好能直接飛到公爵府去。

  當車輪的滾軸都快晃松時,車夫一聲長籲,將馬車刹停在公爵府外的街前。等套住了兜帽,茉亞才握著他的手,踩上了灰白的石磚地,見街前排起的長龍裡,無不是頭頂禮帽的紳士,更有不少人帶著金絲單眼鏡,隻一看就曉得他們博學多識。因此,茉亞望向祖,卻見他興致盎然,毫無退縮之意,不由悄聲指點:“祖,只怕是有些艱難啊。”

  “無妨,絕境亦能逢生,這點小事難不倒我,”說著,祖松開了她的手,走向隊伍的末尾時,不忘回頭嬉笑,“嘁,看來奧蘭德大公是位開明的智者,不像某位統治者,招些幕僚都要層層篩選…很是親民呀。”

  待他排好隊,茉亞搖著頭退遠。世人皆知,奧蘭德大公的開明實屬無奈之舉,若非貴族與民眾施壓,迫前任大公放棄大半實權,將管理封國的權力轉交議會,繼承帝皇親冕之王公爵位的他,豈會學起路邊那些招人的工頭,令堂堂的公爵府門庭若市,變作了苦工市場?

  簡單的事實,混跡永安的老油條當然明白。因此,狡猾的祖先生篤定今日的運氣值得一賭。幼時死裡逃生的經驗,和流浪永安的悲苦,以及進入書院改頭換面的狠手,還有深得焱王賞識、以使者之尊遊歷各國的圓滑,跟那棄榮華於聖城的果決,都讓他深信此生唯一的真理——一切關乎命運的抉擇,不過是賭博而已。

  “壓上去,拚盡所有的本金,血賺不虧,”祖甩起頭,哼唱著在那間初識茉亞的酒館聽到的樂曲,引得前後的排隊者瞥來不滿與好奇。可他視若無睹,仍是自顧自地娛樂,偶爾吞吞口水,再說些話調理情緒,免得踏入公爵府後不知所雲,“賭資為零,頂多挨揍。啊,這注定賠本的一局,我已經贏了慷慨的奧蘭德大公太多了。”

  午陽漸漸毒辣,終於輪到祖和九位耐住日曬的幸運兒在仆役的指引中來到一處擺好桌椅的廳堂,各自入座。在一眾衣著得體的紳士中,身披灰袍的祖別樣刺眼,特別是在這套灰袍其實是件毀了色的黑衣時,他是愈發格格不入。

  因此,發放完紙張、墨水及羽毛筆後,蓄有漂亮卷須的管家特意在他身旁停留,看看這黑發的異國人如何解答公爵親設的難題。

  紙張上的格威蘭文字刊印得簡潔,祖卻看得非常仔細。統共有三道問題,分別要求筆試者以博薩語書、瑟蘭語、特羅倫語作答,當然,若不懂,可以選擇不答,但要是空白的問題多過一道,就會失去面見大公的資格。雖然即便通曉這三門語言,也不一定能寫出令大公滿意的答案,可如果被直接除名,就有損應試者的顏面了。

  詳看題目,第一道題是說,有平民誣告聲名狼藉的貴族,被檢具人拿出證據駁斥,該如何處置最為妥善;第二道題是問,有議員走私貨物,被家仆揭發,但這名議員頗具盛名,在民眾間口碑甚好,該如何處罰最為穩妥;第三題是考,有聖恩者當街行凶殺人,雖事出有因,但有違法紀,該如何處理最為恰當。

  讀完題目後,他不假思索地提起羽毛筆,蘸了蘸墨水,用三種語言寫下三條簡短的答案:

  不若殺之以儆效尤。

  不若殺之以儆效尤。

  不若殺之以儆效尤。

  然後,他單手捧起答卷,轉向目瞪口呆的管家,笑容依然嬉鬧:“好先生?答完啦,交卷,行嗎?”

  管家勉強定住快要搖動的頭,接過他的答卷,送他到宴會廳品嘗備給應試者的甜點茶水。等管家走後,他把每種點心都咬了一口,然後向負責招待的仆役行了一禮,將最好吃的幾種包入餐巾揣進了兜裡,才放開嘴狼吞虎咽。

  約摸半個鍾頭,其余應試者剛來到宴會廳,就被這毫無形象可言的異國人嚇了一跳。他已吃撐了肚皮,不時打幾聲嗝,嘴邊還掛有奶油與香料粉末, 簡直像個闖入宴會的餓死鬼,根本是不成體統的邋遢漢。出於禮貌,紳士們並未發難,僅僅是與他保持了些距離,免得被傳染了從異國來的低俗氣質。

  當鍾表的秒針走過十五圈,已將答卷呈交公爵的管家再入宴會廳中,迎著紳士們期待的目光,走向了閉目養神的祖,發出讓一眾期待變為驚愕的邀請:“先生,請隨我來。”

  “啊?喔…明白,明白。”

  未曾想過自己的答卷真被公爵相中,祖也不免錯愕。但他很快調整好心態,並騰空了胃裡的脹氣,跟住管家來到公爵府的最深處、一間寬敞若大殿的書房,見到了那位面色蒼白的中年人、灰都最德高望重的奧蘭德大公。

  往後的歲月,朝晟的元老祖仲良時常緬懷那一天的際遇。他本該在混吃等死中度過的頹廢人生,因為奧蘭德大公的側目,走入了另一段波瀾壯闊的征程。有時他會想,假如當日自己求著茉亞去酒館駐唱,而不是先去公爵府碰碰運氣且順一些零嘴,世間可還會有一個名為朝晟的夢幻之國?

  至於當年的奧蘭德公爵,即便在耄耋之年躺上病床,只能流著哈喇,像嬰兒一樣咿呀地說話,也絕不會忘記那刻骨銘心的錯判。只因一念之差,試圖挽救奧蘭德家族在格威蘭的統治權的他,讓一個本應在街頭度日的異國無賴進入公爵府、成為了賢者的學徒,釀成無可挽回的大錯。哪怕振興了奧蘭德家族,成為格威蘭的第一位君主,他都不忘幻想,假如那天自己拔出掛在牆上的長劍,將該死的家夥劈成肉條,未來會不會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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