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寧既已出口詢問,帳中對應諸將立時逐一出列答來。
四鎮鎮軍連同斛律部在內,尚可作戰的士卒合計四千兩百人二十七人。
其中甲士三百余,騎軍五百余,另有負重傷或病者等無力作戰者八百六十余人。
傷者大部分今早發現,由於昨日雪夜行軍又宿於露天的關系,有多達四百余人醒來後發現手指腳趾因凍傷而無法動彈,由醫者查驗後不得不做出截掉的處理。
聞聽此言眾人不禁心情沉重,饒是已盡全力安置可嚴酷寒冬下造成的凍傷遠比想象的還要可怕。
如此情形下想要武裝青壯民夫是為奢談,其大多凍傷更為嚴重,被慘烈廝殺嚇破膽者也不在少數,當下遣人出帳征募青壯願從軍作戰者僅有三十余人。
得此回報,一員身材矮小的將校當即怒罵道:“縮頭雜碎當真該死!
不如統統殺之以攝諸軍!”
這話實在混帳,盡顯暴虐。
青壯民夫本就不是承擔作戰任務的士卒,遭遇連番慘狀後難免生出畏懼之心,此乃人之常情。
何況如懷荒民壯乃是張寧命人以布告召集而來,其願意隨軍代表著對懷荒軍府的信任,豈能一言不合稍有不滿就統統殺掉?
他蹙眉向著那將校望去,卻見此人身材矮小長上短下,廣顙高顴堪稱醜陋。
倒有幾分眼熟……
是了,此人不正是柔然突襲時自己在亂軍中所見過的那名懷朔將校麽?
感受到張寧的不滿,那人出列以軍禮道:“懷朔軍幢將侯景見過張將軍。”
此人行動間稍稍有異,仔細瞧去就能發現乃是跛足所造成的。
張寧注意到這一點後又聽其自言名為侯景,立時就呆愣當場,以至於隨後的言語一句也沒聽進去。
侯景,這個名字實在太具傳奇性!
堪稱是六鎮中僅次於高歡、宇文泰的第三人!
此人乃是羯胡族人,六鎮之亂時投靠爾朱榮以平定叛亂起家,隨後又效力於高歡一度成為實質上的河南王。
高歡死後其借高澄立足未穩之機發動叛亂,卻最終被挫敗率殘部投了南梁。
梁帝蕭衍老邁沒能瞧出侯景的狼子野心,命其以南豫州牧的身份鎮守壽陽。
於景遂借此將壽陽打造為自己的大本營,並再度反叛攻破梁國首都將蕭衍生生餓死,而後又廢立數帝,字號宇宙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最後自立為漢帝。
雖最終兵敗身死,可侯景的一生堪稱傳奇,是為跛足狼王。
也正是他親手為南梁掘墓,使得陳霸先借著兵亂崛起建立陳朝。
如此思來侯景一生多次背主,為達目的更是暴虐無道,實在令人厭惡。
回過神來張寧注意到侯景垂首不語,可脖頸間隱隱有青筋跳動,意識到定然是自己走神忽略了其所言,引得其心中惱怒偏偏又不敢顯露出來。
他無心再與此人多說什麽,隻擺擺手示意其退下:“願意從軍作戰的青壯全納入軍中,至於不願者也不可苛待,照舊便是。”
其余眾將隱約察覺到兩人間的細微抵牾,頗為奇怪,轉念間卻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好笑。
前者乃是漢家高閥,一鎮都將,後者不過是個羯胡跛子,憑借好勇鬥狠才勉強任作幢將,不出意外一生也就僅止於此。
只是包括張寧在內,誰也沒有瞧見侯景隱藏在眸中的一絲惱恨與羞憤。
旋即禦夷軍主霍山出列報曰:“而今糧秣尚可供全軍六日之用,
飲水可供兩日,戰馬亦然。 箭矢余六千支,環首刀,長槍等合兩百柄。”
斛律金也邁出一步:“今日晨曦時分末將已遣三支輕騎分別向北,南,東而去,尋找周邊水源,暫無回報,亦未發現蠕蠕蹤跡。”
六日…兩日……
張寧轉身望向輿圖,目光緊鎖。
大軍度漠采用的是穩扎穩打的策略,分別在化德戍,寧台綠洲留有兵卒,以民壯源源不斷地供應後續補給。
然而此刻眾人被迫一路向西北突圍至骸兒谷,失去了與寧台綠洲的聯系。
同時以柔然輕騎的高機動能力定然會在沒能一口吞掉諸軍的情況下,分出一支軍力襲向寧台綠洲,奪取這處水源地。
這般情況下諸軍雖暫安於骸兒谷,卻時刻面臨著斷水斷糧的危險,必須立刻著手解決。
當下莫敬一稍有猶豫,開口道:“驃騎大將軍既然曾派精騎駐守此處,想必周遭應當有水源才是,或許……”
他話未說完斛律金已是搖頭打斷:“輿圖上最近的一處水源在東北五十裡處, 乃是一道暗河,去時需穿過戈壁。”
這個距離闔軍前去需兩日,足可耗盡僅剩的水源,無異於一場豪賭。
柔然人完全可以在發現諸軍動向後提前毀掉暗河,屆時水源匱乏大軍不戰自愧。
若隻遣輕騎前往無異於送死,以區區五百騎根本無法撼動柔然人。
賀拔勝接口道:“我軍可否一路向南,沿主力大軍所經之處尋找水源,再不濟也能截下一批飲水以解燃眉之急。”
眾人剛一隨其思索,賀拔度拔就張口叱罵道:“混帳!
主力大軍此番需得擊破蠕蠕主力,打出我大魏北疆數十年的安穩!
所面對的局面何其險困,乃是寄托了陛下的深深囑托與期望!
倘若因我等截取飲水使其出了岔子,你何以贖罪!”
這一罵立時讓賀拔勝漲紅了臉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兄長賀拔允亦是在其側神情苦澀。
說到底諸軍只是一支偏師,哪怕全軍覆沒對於率領主力大軍的李崇而言仍是沒有太大影響。
因而斷不能做出以一己之私,截去大軍飲水的事來。
更何況李崇所留負責保護補給線的後軍定然是其心腹,絕不會任鎮軍們截去飲水。稍有不慎,諸軍甚至可能被直接定為叛軍。
念及於此帳內一時間氣氛沉悶,無人再言。
事從緊急一說放在鎮軍們身上顯然是行不通的,更有不少人神情絕望。
其所日夜期盼的報國之機,想要借此改變命運脫離北疆的機會就這麽泯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