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苦笑:“將主明鑒。”
這確是張寧的憂慮。
世家大族,強宗豪右中或有酒囊飯袋,可其掌權者絕非是易於之輩。
否則也斷然無法在北疆這等惡劣之地立足,更遑論還開枝散葉了。
命李蘭協助吳之甫向各族強征糧秣物資,一方面固然是軍府庫存無法滿足出征所需,另一方面也有借機削弱富戶大族實力的打算。
張寧早已暗中召集一應官吏做過估算,以其目前的存糧若要按量上繳,那麽諸族所剩余糧只夠勉強度過冬天,軍府亦是如此。
這也意味著在春耕秋收前,雙方都會處於極度缺糧的階段。
沒有了糧食,各族自然如沒牙的老虎,即便欲與自己為敵也難以籠絡足夠的人心。
因而在張寧的預計中各族定然會百般推諉,不料其竟然全力配合起了軍府…
事出反常必有妖!
身為世家子弟的李蘭能主動提醒自己,實在不易。
張寧負手而立,沉吟片刻想要開口卻一時啞然。
倒是李蘭心思通透瞧出了他的尷尬,俯身道:“將主喚末將伯虞即可。”
伯虞……倒也合適。
伯者……長子也,虞…善良無慮,哈,這倒是出了些岔子!
張寧細細揣摩一番後,不覺露出了一絲笑容。
自十六國始,諸多民族進入中原建立政權,為穩固統治無不大力推行儒家,效仿先賢取定表字。
時至元魏,因受本族拓跋鮮卑傳統語言文化影響,元魏統治者在表字的取定上多采用鮮卑用詞,如太武帝拓跋燾字佛狸、清河王拓跋紹字受洛拔。
一直到遷都洛陽基本完成了中上層統治集團的漢化後,元魏所流行的表字才逐漸與漢文化傳統一般無二。
然而北疆六鎮是為特例。
這裡以罪臣流民居多,傳統武人又自感被元魏朝堂拋棄,因此竭力抵製漢化。
似卜蘇牧雲、高歡這般的人從不以表字行事,吳之甫褚行之輩更無顏提起。
唯有李蘭這等出生世家的漢兒會保留著及冠之年取定表字的傳統。
作為世家一員,在如此時刻主動向自己示好,自是令張寧驀地生出幾分親近,若再直呼其姓名雖不違矩可終究是有些不合時宜。
“伯虞,你有心了。”
張寧拉起李蘭走向廳堂,早有侍從在此生起火炭,將牆壁映照成一片紅色。
兩人各自坐下張寧想了想道:“自前番擊退蠕蠕後本將每日都如坐針氈,只因軍鎮寥落北疆疲敝!
這等事放在以往不過是瘡疥之疾,可如今卻遠非如此。
僅我懷荒一地就有大小匪賊十數股橫行無忌,更有蠕蠕逼迫於外,諸族世家毀稷於內!
這樣下去北疆勢必有傾覆之危!”
李蘭聽得這話不禁挑眉。
他是聰明人自然能識得話外之意。
更令他深思的是張寧乃是中原強宗嫡脈,以其身份定然不會無的放矢,難道是聽到了什麽風聲?
一念及此李蘭作汗顏姿態:“將主深惟重慮,是各族有眼……”
張寧抬手打斷:“伯虞不必如此,你我皆出於強宗世家,他等是作何想焉能不知?”
他望著紅彤彤的炭火稍作沉吟,忽而笑道:“此番諸族既已做出選擇,那便各自出招就是。
爾朱氏固然勢大根深,我張寧未必就任人拿捏了。”
雖是輕笑可這話說來卻莫名帶了幾分冷意,
哪怕是在炭火旁李蘭也有一種脊背生涼之感。 正思慮著應當如何作答,一名年輕的少年近侍從後堂徐徐而入,手中似是端著什麽吃食。
待到其湊近了再瞧竟是兩碗面條。
發愣間張寧已是率先端起一碗遞來:“天寒地凍,也沒什麽特別的東西,來上一碗暖暖身子吧。”
李蘭手忙腳亂接過,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張寧不以為意端起余下一碗呼呼大吃一氣後,見李蘭還呆愣著便笑著用筷子敲了敲自己面碗,待到其回過神來後方才笑道:“伯虞,莫在想那些蠅營狗苟之輩了。
只會倒了你的胃口。
今日你既至此,本將就知你心頭所想,這些時日且以分內職責為重,安心隨本將出征!”
說著他斜眼瞧向身側的少年近侍:“沒蒜?”
少年近侍頗為局促,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來:“……忘了。”
張寧沒好氣地“嘿”了一聲,有心想忍著繼續呼嚕幾口,可想想又抄起筷子打在少年近侍的額頭上:“那還不去給老爺我拿來?
真想讓堂堂鎮將吃沒蒜的面?”
筷子敲下,雖不疼但威懾力十足,少年近侍立馬就一溜煙地竄入了後堂。
瞧見對方不敢有絲毫惰怠,鎮將老爺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又抄起了筷子。
“伯虞快吃啊,今日且先將就著,待到咱們得勝歸來班爵敘勳時,再好好慶祝一番。”
鎮將老爺一邊填著肚子一邊還不忘給下屬許諾著美好前景。
似是被成為鮮漢勳臣的盛大畫面所打動,李蘭“誒”了一聲也大口吃起了面條。
……
待到彥小子在後廚費勁巴拉地翻出最後一瓣大蒜,匆匆返回廳堂時這裡已是只剩張寧一人。
見此彥小子心中頗為忐忑,生怕鎮將老爺怪罪,隻得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遞上。
待到鎮將老爺一言不發地接過,似乎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彥小子方才長舒了一口氣。
同時余光瞥見廳外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近侍正朝著自己擠眉弄眼,連連招手,彥小子想了想悄然向著廳外退去。
出了廳堂彥小子就見狗兒正哈著氣,不斷搓著臉取暖。
彥小子正想張口詢問,狗兒眼疾手快一把將其嘴巴捂住:“噤…噤噤聲,俺…俺將主最…最最討厭想事的時候被…被人打擾……
你…你你千萬記…記著……”
瞧著對方不容置疑的神色,彥小子連連點頭,待到狗兒將手收回他才竭力模仿著道:“好…好好……”
他實在不太明白為何怪人會讓自己在狗兒跟前學其講話的方式。
這不是羞辱人嗎?
可偏偏這狗兒好像還挺受用的,時而…時而還像是在刻意巴結自己……
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