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郡府大堂。
正舉行著一場筵席。
慶功的筵席。
每個人座前的幾案上都放置著美酒杯盞,臉上都洋溢著得勝後的喜悅,除了劉備的兩位結義兄弟。
關羽和張飛。
向來自矜的關羽素來不苟言笑,倒也不算出奇,可張飛又是怎麽回事?
這令眾將中有些人難免生出狐疑,不時會偷瞥右席一眼,看到那燕人只是悶頭喝酒,不言不語,愈發疑竇叢生。
更有些心思機巧地,亦發覺州牧劉備,似乎也有些強顏歡笑的感覺,更是一驚,不由心神不定起來。
劉備當然高興不起來。
按照原本的計劃,將袁術軍誘入下邳境內後,他和關羽裡應外合,大敗喬蕤所率領的袁軍主力後,接著便是收克諸城,且要銜尾追擊四散的殘兵敗將,完成將侵入徐州的袁紹大軍徹底殲滅的戰略目標。
前兩者,都已算完成了大半,一戰而破袁術三萬大軍,更由關羽親自陣斬主帥喬蕤,其後又是分兵而擊,三路齊發,便在今日,哨騎捷報回傳,已是光複了下邳周遭兩城,位於西面的取慮、以及南面的僮國。
正當劉備意氣風發之際,正要乘勝追擊,將最後一步奮勇踏出之時,卻收到了一個消息,讓他心中的戰鼓聲,戛然而止。
自家的大本營,郯城,失守了!
王政!
又是這個豎子!
當這個名字再次響徹耳畔時,劉備心頭已是怒不可遏,眼中的殺意仿佛化為實質般噴薄而出,直嚇的當時的信使魂飛魄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即便多少年後,那信使猶自記得當日一幕,和老妻說起時,曾無限感慨道:
“俺從沒見過一個人的眼睛竟能紅到這般地步,簡直像是兩滴血珠子一般轉動。”
“而且,還是皇上這樣平易和善的人呐。”
但是劉備最終還是克制住了,沒有因為憤怒而徹底失去理智,當他勉強冷靜下來,接受了這個事實後,第一時間便命令信使不得將消息外傳。
劉備十分清楚,大軍剛剛得勝,這個消息絕不能在此時走漏,讓太多人知道,免得人心動蕩,士氣低落。
同樣的,分兵追擊袁軍自然也不可能了。
望向眾將,劉備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拍手道:“雖逢大勝,但城內如今百事待舉,不宜鋪張,唯以水酒一杯怡情,列位將軍請海涵!”
“備先敬列位將軍一杯,請滿飲!”
在他的舉杯中,眾將都起身舉杯,笑呵呵地向劉備祝道:“州牧萬安。”
關羽和張飛卻是有些怔怔。
此時堂內,或許也只有他二人清楚自家大哥此時內心的真實感受吧?
而這樣一個沉鬱憤怒的劉備,卻還要眾人面前強顏歡笑,又是何等的難為啊?
兩人互相對視一眼,默然半晌,將手中的酒杯一仰,一飲而盡。隻覺酒味入口,酸澀不堪。
自張騫通西域後,西域物產便傳入大漢,葡萄正是其一,下邳更是受其印象頗大,不但有博望橋(張騫爵位博望侯),成了梵教在天朝最早傳播的地方(任過下邳相的笮融是有史記載最早的梵教徒。),亦成了盛產葡萄的一方,延綿千年。
既如此,葡萄酒也成了下邳的代表特產之一。
而能呈上今日慶功筵席的,更是下邳葡萄酒中的絕品。
只是雖是美酒,但他們對劉備感同身受之下,此時飲來,不啻飲鴆。
這時,卻聞堂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旋即,一個哨騎一臉興奮地從外面急匆匆趕進來,旋即高聲叫道:“東面捷報!”
“昨日,伍都尉於下相城大破袁賊,斬首八百,俘降卒一千三余,更繳獲大批糧草、器械、兵甲,不知凡幾。”
聽到這話,堂上人人面露喜色,眉飛色舞,劉備更是劍眉一挑,重重地在桌案上一拍,大喝一聲:“好!”
桌案上發出一聲巨響,案上一隻酒杯也跳了一下,劉備卻全然不顧,只是在主位上來回踱步,縱聲大笑,連連叫好。
這次的笑容是真的發自於心了。
勝敗、斬首都是其次,關鍵卻是繳獲的這些糧草、器械,卻正是此時他最需要的啊。
關羽,張飛亦是連連點頭。
他們可是清楚,不久之後恐怕又生戰事,而且若論起來,那王政麾下的黃巾賊寇難啃程度未必低於袁術人馬。
他們和劉備之前最憂慮的本就不是戰鬥,而是糧草,器械的補給。
失去了郯城,下邳的存儲又消耗大半,本正是發愁之際,下相這邊卻帶來了驚喜。
正這般想著,卻見一將已經趁眾而出,單膝跪地,道:“州牧,捷報頻傳,足見我三軍氣勢如虹!”
“袁術賊子,狼子野心,膽敢犯我疆域,末將以為,正該乘勢追擊,直取揚州,報此大仇!”
你在胡言亂語什麽啊?
這等愚人蠢言,差點堵的劉備一口氣沒喘上。
便是沒有郯城之變,他也不可能在大戰之後,元氣未複之時便勞師遠征吧?
“此事不急。”也虧的他養氣功夫到家,勉強溫言回了句,便直接環視眾人,道:“下相既然是袁軍之前的輜重,屯糧之處,今入我手,必得重兵守之!”
“別部司馬關羽!”
關羽一怔,走出座位來到堂中,躬身道:“州牧,末將在。”
劉備擲下一支軍令,道:“命你速帶三千人馬,前往下相,督促伍漁將輜重,糧草先護送部分來下邳,同時鎮守此城,不得有失!”
或許是心情激動,這一擲之力很大,那支鐵鑄令牌甚至把地面也磕了個小坑。
關羽接過軍令,看了眼劉備,鄭重其事地道:“州牧放心。”
“羽在一日,下相便在一日!”
劉備沒有明言,他卻已經領悟,下相不僅是屯糧之處,更和下邳城一東一西,互成犄角,無論來日戰事發生在下邳,還是郯城,都極具有戰略價值。
眼見天降甘霖,緩解了燃眉之急,劉備心情終於有所好轉,端起幾案上的酒盞,小口飲下,細細品味,突然笑道:“昔日孟佗以葡萄酒一升遺得刺史,備曾覺荒謬之極。”
“今日飲下邳之酒,方知事雖不倫,酒確當真是極好的。”
劉備說的乃是一件漢末極為有名的事,《續漢書》記載:扶風孟他,以葡萄酒一升遺張讓,即稱涼州刺史。
孟他字佗,所以又稱孟佗,東漢末年太監專權,靈帝時權勢最盛的十二個人,被稱十常侍,張讓更是其中之首,最得志時,甚至讓漢靈帝說過“張常侍是我爹”這等千古笑談。
當然,真正的歷史上,張讓肯定不會單單因為一升葡萄酒就讓孟佗當涼州刺史,必然有其他的受賄財物,不過單憑這事能登列史書,便能看出在漢末時葡萄酒的貴重,和受人推崇。
坐在他下首的一將逢迎湊趣,道:“張讓此等國賊,不過勉強也算有些眼光,是個識貨人,知道咱們下邳葡萄酒的好處,倒也不算一無是處。”頓了頓,又道:“這便叫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怎能將這成語用在此人身上?
聽到這話,劉備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不過他也清楚大部分武將大都粗鄙不文,用錯典故,措辭有誤都有正常,倒也不曾見怪,只是微微搖頭,笑了陣,仰頭看了眼堂外。
時當薄暮,峰巒如怒,風聲卷動,颯颯作響。
......
酒過三巡,眾人大約都飲了有半壇酒了,幾個酒量不佳已有醉意。
此時漢人還是以米酒為主,葡萄酒雖是下邳名產,日常喝的本也不多,更有不少人不清楚其的後勁,直到此時才隱隱察覺,登時暗自叫苦。
劉備的酒量甚宏,但也有點頭暈,眼角看去,見除了兩個兄弟神定氣閑外,大部分人漸不以宴飲為樂了,心知時候差不多了,便揮手令筵席散去。
目送眾人遠去後,劉備帶著關羽張飛回到後堂,剛剛坐下,便聽張飛已急不可耐地叫道:“大哥,袁軍既敗,咱們應該盡快折返,奪回郯城啊!”
劉備看了眼自家三弟,沉吟了半晌,搖了搖頭:“大戰方罷,此時不宜妄動。”
“那要等到何時?”張飛雖知劉備所言不錯,卻關心則亂:“大哥,這郯城既落入賊手....嫂嫂也等於是陷於其中啊!”
劉備默然無語,良久,歎道:“吾聞那王政自入徐州以來,倒也算是軍紀嚴明,家眷城池雖陷,未必便會謀害,日後設計緩緩救之便是。”
“大哥...”張飛嚷道:“豈可信此等黃巾賊寇?萬一...”
“不然還能如何?”劉備灑然一笑,只是笑容中隱隱苦澀,卻顯露了他此刻的內心並不如表面那麽灑脫:“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若有萬一,亦不過時也命也,夫複何言?”
這時,一旁的關羽插嘴道:“大哥,這豎子到底出了多少人馬,克城如此之速?”
“又為何動靜遮掩的如此周密,咱們事前竟是全無所知?”
“郯城之陷,非因外敵。”劉備搖了搖頭:“乃是生於內亂。”
“內亂?”關羽張飛對視一樣,同時喝問:“究竟是何人叛兄!”
劉備歎了口氣,將哨騎所探得的消息一一告知後,張飛臉上驟然盡是凶狠之意,勃然大怒:
“臧霸徐耽倒也罷了,這陳登父子,大哥素來待其不薄,竟這般忘恩負義!”
“當真該殺!”
“不止陳登!”關羽亦是雙眼眯起,森然道:“大哥當時可是將兵馬大全交付給了糜竺手上,此人若無問題,郯城絕不可能這般輕易便丟了!”
“大哥,糜家,還有糜竺,定也背叛...了!”
“不得胡言!”
關羽話還沒講完,劉備便出言直接截斷,更看了眼關羽,示意其不要說下去了。
其實他心中亦產生過這個想法,只是心中總還抱著僥幸。
只要哨騎所言投靠王政的那些人中,沒有真正出現過糜竺的名字,哪怕看到了糜芳,甚至糜家..
劉備便不願,更不敢相信糜竺其實也早生出了異心。
“子仲絕不會負備!“
他堅定地說道。
“大哥...”
關羽還要再說,卻見此時,忽然一個親衛潑風也似地衝了進來,竟沒有提前通傳。
“無禮!”
關羽立刻橫眉瞋目,剛要喝罵,劉備已揮手何止:“這是跟著咱們的老人了,若非情況緊急,不會如此。”
說著,望向那氣喘籲籲的親兵,溫言問道:“何事如此慌忙?”
“稟州牧。”親衛急切地道:“東北邊,煙塵漫天,似有大股人馬逼近下邳!”
“什麽?”
劉備大吃一驚,張飛更是喝到:“怎麽可能,咱們的東北面是良城,三日前在那裡盤踞的袁軍早被消滅,主將更被俺一矛刺死,也曾派斥候兵在四周百裡探察過,絕對沒有伏軍了,怎會有什麽大股人馬?”
“有可能!”關羽卻是冷哼一聲:“三弟莫要忘了,郯城,也在下邳的東北面!”
幾乎同時間,三兄弟腦海中生出同樣的念頭。
是那豎子來了!
......
大勝之後,將官參加慶功宴,而普通的士卒,除了當值巡防的,大都則早早回了軍營,沉沉睡去。
在大部分人都以為劉備軍要休整一段時間的時刻,不合時宜的號角聲,卻在三軍帳中陡然響起。
那是緊急的集合令!
聽到這號角聲,兵卒必須立刻披甲,奔出營盤,中高級的軍官則要立刻入主帥所在的帥府,軍帳議事。
隨後,更有傳令兵在城頭上跑著馬,一路高聲叫道:
“全軍將士聽著,州牧有令,戰馬備齊,將官上城。”
“各部注意,刀槍出鞘,嚴加防備,不得有誤。”
營中登時一陣嘈雜,都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不久之後,一個消息迅速地傳遍三軍。
下邳城東北面,似乎有大股陌生兵馬逼近!
由於集合由於太過突然,許多人此時還是戰甲不整,睡眼惺忪,直到這個消息後才徹底清醒了過來,登時人人變色。
陌生兵馬?
在這暗夜之中,突然向著下邳城撲來的軍隊,還能按什麽好心不成?
只能是敵軍了!
即便剛逢大勝,可是被袁軍多日圍攻之下,下邳的城防其實已是殘破不堪,軍糧,器械更是消耗大半,結果尚未休整幾日,便再次要經歷戰事,這讓不少兵卒心中惴惴不安。
走上城頭時,眾將大多都已經來到,劉備竭盡目力, 看向前方,卻也無法在黑暗裡辯清人數,只能看見火光如龍,更有隱隱的隆隆聲息,轟然入耳。
人馬不少啊,他暗自思忖。
不久之後,傳令兵登上城頭:“稟州牧,末將已通報各部,諸軍俱已做好防備。”
“辛苦了。”劉備頷首道:“且先下去歇息。”
那傳令兵還沒下去,緊接著一個斥候又跑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報州牧,那支隊伍在離城十裡外扎下寨來,卻有約千人左右的前鋒繼續向下邳逼近!”
聞言,劉備點了點頭,環視眾人。
似乎還是因大勝不久,眾將面色凝重,卻並沒有太大的不安。
他又抬頭看了眼天。
星月迷離,幾絲浮雲飄蕩在深藍的天空。
只是不知是不是遠處迅速迫近的火光之故,讓這天空竟似添了一抹淒厲的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