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史慈看來,丹陽郡這次形勢的險惡,卻是遠勝去年。
孫策的兵馬,相比上一次愈發多了,這在普通的士卒眼裡,最多不過是增加他們的畏懼之心,怯戰之意,可在太史慈眼中,這卻是一個明顯的信號。
上一次兩方交戰時,那時袁術的主力大半放在了攻伐徐州上,其實本就是孫策這一路兵馬在和劉繇軍激鬥,即便連戰告捷,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去佔領丹陽、斷絕根基。
這一次卻明顯不一樣了,敵人愈發兵強馬壯不說,連孫策的戰略路線亦是做了改變。
太史慈自然知道,便在去年,孫策從歷陽渡江而來,先是在吳郡丹徒打敗了劉繇,逼的其西逃丹陽,隨後孫策率軍先從錢塘分兵三路進攻吳郡,拿下自家老家後,便一直在招兵買馬,積蓄力量。
這一點刺史劉繇也十分清楚,心知來年必有一場大戰,便在丹陽和吳郡交界的故章,交榮屯駐重兵,嚴防死守。
結果誰都沒有想到,剛過歲旦之後,孫策倒的確是立刻悉起大軍,只是進攻的對象卻不是丹陽,反而是吳郡南面的會稽!
直到將會稽全面佔領,甚至將盤踞在揚州的另外兩股勢力,王朗和嚴白虎分別擊敗之後,他才開始再度兵發丹陽。
一方面徹底繞過了劉繇布下的防線,另一方,再得一郡之地實力大增不說,又得袁術在背後給兵給糧,大力支持的情況下,這一次孫策的攻勢全然不同上次,每佔一城卻不急著繼續進攻,反而穩扎穩打,安排官員,接管民政,擺明是要逐步蠶食啊。
這等情況,讓太史慈心中升起了濃濃的危機感,他派遣信使前往丹陽,一方面固然是為求得援軍,保住蕪湖這道防線不失,另一方面,自然也是想要提醒劉繇,這樣被動挨打的局面不能繼續下去了。
若是眼睜睜的看著孫策的實力一日強過一日,自家卻始終縮在丹陽這一郡內,此消彼長之下,最多半年時間,對方便是大勢已成,到時戰事再起,便會勢若破竹,一發不可收拾!
只是...想到劉繇其人,太史慈明亮爍閃的雙眼不由一暗。
他當初選擇離開北海,便是因為孔融其人志大才疏,不能知人善任,想不到千裡迢迢渡江到曲阿投奔劉繇這位同鄉的宗室大臣後(劉繇是東來牟平人),亦是相同的結果。
此時恰好是王政客居揚州,袁術厲兵秣馬之際,彼時揚州軍的兵鋒率先逼至東阿,孫策更是大展神威,連斬劉繇麾下三員大將,小霸王之名威震江東,一時間壓的劉繇當真是寢食難安,坐立不穩。
若按常理來論,太史慈這時前來投效,可謂正當其時也,必有用武之地!
結果劉繇因為麾下幕僚許子將對太史慈的評價不高,卻在別人舉薦太史慈時說道:“我若用子義,許子將必會笑我不識用人。”
隨後竟然隻令太史慈做一個偵視軍情的哨騎長!
或許是這番神操作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為免太明珠暗投,隨後因緣巧合之下,太史慈帶一騎小卒巡視周遭時,於神亭偶遇孫策。
當時孫策共有十三從騎,皆是黃蓋、韓當、宋謙等勇猛之士,太史慈卻是毫不畏懼,上前相鬥,正與孫策對戰。孫策刺向太史慈的座下馬而攬得太史慈系的頸後手戟,與此同時,太史慈亦搶得孫策的頭盔。直至兩家軍隊並至神亭,二人才罷戰解散。
這一場打下來,太史慈萬夫不當之勇的名聲是真正坐實了,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這下劉繇總該重用他了吧?
結果...
太史慈倒的確是從一個哨騎長升成了騎都尉,
只是劉繇卻安排其去了丹陽西面的蕪湖鎮守,而非真正面對吳郡的防線主力東面,不過錯有錯著,誰也想不到建安元年孫策真正發起的攻勢,卻恰恰是在丹陽的西面。當陳普率軍一路攻城拔寨連克宛陵、溧陽之時,可謂是勢若破竹,意氣風發,誰都想不到他會在蕪湖城下吃到了一記當頭棒喝!
箭戟雙絕的太史慈親自主演了一出鐵鎖橫江的絕妙好戲,不僅讓孫策軍的浩蕩之勢戛然而止,更是把敵將陳普一箭射的重傷瀕危,險些一命嗚呼。
當然,戰爭的天平終究不可能因為一人之力而徹底扭轉,所以即便被蕪湖眾將奉若神明一般,太史慈卻是毫無半點驕矜之情。
顧盼左右,他實在沒有這個心情自得啊。
蕪湖乃是丹陽重鎮,本是有著兩個都尉,共擊十五個都伯,另一個都尉在太史慈初來乍到不久便被徹底折服甘做副手,卻在孫策軍攻城第一日便不幸戰死。
而這些時日以來,參加軍議的面孔亦是每日在變!
前天來參加軍議的新面孔有四個,昨天有七個,到了今天...卻已是有十一個了!
昨日夜襲敵人軍營,固然算是一場輝煌的大捷,可蕪湖軍付出的代價也堪稱慘重,沒來的老面孔,顯然已然陣亡。換上的新面孔,有的本為副都伯,有的原本僅僅是個什長。因為本隊的都伯、副都伯接連陣亡,因此火線提拔,充任其職。
單從軍官的損失率,便大致可以推算出士卒的傷亡。
想到這裡,太史慈的心情愈發沉重,他問道:“昨日夜襲,俺只顧想著斬首數目,卻疏忽問了,咱們各部損失怎樣?”
都伯們一一回答,損失最大的,傷亡十數;損失小的,也有零星傷亡,而截止到守城現在,蕪湖三十個百人隊中,如今建制保持最全的,有八十余人,而損失最慘重的,卻是十不存一,已是近乎瓦解土崩了。
一番統計下來,十數日苦戰,三千守軍,折損近半。
這讓所有人的心情愈發低落,全不似一個剛大破敵軍後該有的表情,有人忍不住提議道:“都尉,要不俺去一趟後方的石城,把那邊的守軍調集過來?”
“即便沒有刺史的公文,憑都尉如今的威名,料想石城守軍必會配合!”
聽到這話,眾人眼前一亮,紛紛附和起來。
卻見太史慈卻直接搖頭,斷然拒絕:“此事萬不可行!”
“未得刺史命令,私下調派其他部曲,乃是大大的逾矩。”他正色道:“況且石城乃是丹陽城前最後一道防線,城內兵馬絕不可輕動!”
“但是都尉...”那人神情遲疑道:“您方才也說了,石城並非堅城,蕪湖如果保不住,那裡更無守住的把握,何況石城守將遠非都尉可比,要是咱們這裡稍有閃失...情況就危急了!”
“咱們守的越久,對面的敵人就越是疲憊!“太史慈眼中閃過狠厲:“嘿,若是蕪湖城內的兵卒都死光了,死絕了,那麽某敢擔保,他孫策的麾下兒郎傷亡只會更甚!”
“閃失?慈但有一息尚存,蕪湖便絕不會有什麽所謂的閃失!”
眾人聽的明白,太史慈這是想要用蕪湖拖垮孫策軍!
只要把孫策軍拖垮,那麽就算蕪湖守卒全軍覆滅、乃至蕪湖失守也沒關系!
畢竟這一番打下來,敵人便是勝也是絕對的慘勝!
那樣不僅是兵力上的折損,他們連勝之後的士氣如虹、軍心振奮亦是會蕩然無存,到時再去攻石城時,卻是面對養精蓄銳,以逸待勞的守軍了!
打的好了,沒準兒還可以借機反攻。
只是...眾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劉繇至入揚州第一日起,便和袁術交戰不休,都伯們多為老卒,打過的惡戰、硬仗並不算少,也算是見過世面的,可是這會聽了太史慈的話,免不了心中生寒。
不是怕死,而是因為說這番話時,太史慈的語氣實在太過平靜了。
太史慈要是聲色俱厲地說出這番話倒也罷了,偏生他輕描澹寫,把這全城人的生死,說的就好像飲茶喝水一般輕描澹寫...
這般漠視生死的態度,怎不叫人遍體生涼?
若非這位太史子義向來能與士卒同甘共苦,自身私德更是毫無指摘,都伯們也都清楚他這番話說白了還是為大局考慮,為劉繇盡忠,絕非為一己之私,恐怕當即便要有人生出別樣的心思。
不過盡管如此,眾人心中都在滴咕,犧牲這裡的守卒無所謂,蕪湖城失了也不要緊,可要是沒有太史慈這樣的虎將...
後面的石城,便是面對削弱的孫策軍,恐怕也未必守得住啊!
孫策軍能在蕪湖城下吃到這般的苦頭,說白了,還不是因太史慈一人麽?
眾人神色各異的一幕,也被太史慈盡收眼底,他不動聲色,只是顧盼眾人,沉聲道:“不管刺史能不能及時回援,蕪湖城至少要再守十日!”
“這十日內,有敢妄言退者、有再敢再提調石城守軍增援者,視同擾亂軍心,斬!”
說到這裡,太史慈按在劍柄上的左手微微用力,又道:“諸位放心,有戰事時本將列陣在前,若要退軍,本將親自斷後!”
“戰事一日不停,本將絕不離開城頭半步!”
說到這裡,他一揮手,立刻便有親兵遞過來弓失,太史慈猿臂輕舒,搭箭引弦,微一用力,便見弓如滿月。
有些遠了啊...
他虎目巡回城下,今日因陳普受傷之故,孫策軍並沒有發起攻城,連兵卒們也都縮在軍營內,沒有如往常一般來到城下叫陣。
其實敵人也早不敢派出將官前來叫陣了。
之前數日,每有攻城之前,必有安排人前來說降叫陣,太史慈常常不做理會,只是趁機打量其中誰的官大,隨後便輕輕引弓,箭失如電,穩穩射中,從無失手。
這番神乎其神的射術,不僅讓城中守軍士氣大增,敵人更是被震駭的相顧無言。
雖說這麽一箭箭的射殺來,再是準頭十足也造成不了多少殺傷,可太史慈此舉自然不是為了炫技,而是盡展所能地區扭轉,抹平敵我雙方之間的差距罷了。
便在太史慈努力尋找目標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噠噠的腳步聲。
隨後不久,一個親兵神情慌張地跑上城頭。
“老爺,有家書至!”
“因徐州軍攻伐北海,黃縣如今正飽受海盜禍亂,太史家近日多有子弟身喪,老夫人亦多受驚擾,險有危難...”
話音未落,便見啪的一聲,太史慈心神俱震之下,竟是將視若珍寶的震嶽弓都不慎摔落。
“你說什麽!”
太史慈神情猙獰,一個縱身之下,高大的身影已是飛撲過去,直接將那親兵拎了起來。
“有海盜犯境黃縣?”
“還驚擾了我的母親?”
.....
“如書到日,可念劬勞之恩,星夜前來,以全孝道...“
覽畢家書,太史慈垂首呆立半晌,一言不發。
城頭之上,圍在一旁的眾將亦是不知該說些什麽,一時間陷入了落針可聞的靜默。
在原本的歷史上,袁譚同樣是在建安元年的夏季攻伐北海,戰至夏季便大獲全勝,而同樣的的慘敗之下,由於對手並非黃巾賊寇的王政,孔融卻是沒有選擇與城共存亡,而是逃去許都,被獻帝征召為大匠,隨後又升任少府。
同樣的,因為侵略者乃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北海的本地世家並沒有在平壽陷落後選擇頑抗到底,東來亦沒有遭到海盜的襲擊,可謂短時間內就恢復了秩序。
這一次,卻是大大不同了。
好一會兒,當太史慈再抬頭時,登時引起一陣驚呼。
卻是這位萬人敵的猛將,如今竟是虎目通紅,淚如泉湧。
這...
人人瞠目結舌,匪夷所思,這些時日下來,他們對自家都尉早已是五體投地,槍林箭雨之間,未曾令其失笑動容,孤城困守之下,亦不曾有半分驚懼,怎地一封家書,便讓他這般失態了?
“都尉無需如此...”有人忍不住道:‘老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必無恙也!”
“若當真因慈親受困,心中不安,盡可回返救援,刺史亦非無情之人, 量來必會應允!”
“吾如今心若刀割,因家母爾,卻非僅此耳...”卻見太史慈淚流滿臉,仰天長歎:“海盜侵擾吾縣,將欲加害,慈不容不去,可...”
說到這裡,太史慈語中盡是苦澀:“敵人兵臨城下,值此生死存亡之際,刺史用人之時,慈若如今告歸,豈非不忠不義之徒?”
“慈之傷心,在於此事必陷吾於忠孝難以兩全也!”
聽到這話,眾人紛紛亦是長歎。
是啊,如今蕪湖能力保不失,不誇張地說,的確仰仗太史慈一人之力啊,若是他這次返回故鄉,那...
接下來一旦陳普傷愈,或是孫策另派大將前來攻城,單憑他們,可擋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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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子母乃天性之親,即便事關自家性命,眾人也無一人開口勸太史慈留下,甚至這點念頭都未有過。
便在此時,卻見腳步聲再次響起。
又是一騎飛奔城頭,人影未至,慌亂的喊聲卻已傳到。
“都尉,咱們的信使回來了!”
“卻沒帶來一兵一卒的援軍啊!”
“而且還帶來消息,說刺史劉繇早在前幾日便因謀士建議,棄了丹陽,逃去豫章啦!”
什麽?!
聽到這話,在場眾人的臉色一個比一個的蒼白。
這個打擊對於他們這些浴血奮戰的將官而言,未免也太大了。
而太史慈在一怔之後,卻是突然露出自嘲的笑容,笑容中盡是苦澀。
劉繇...
如此不堪之人,虧吾還存盡忠之心,甚至方才還生出過兩難猶豫...
真是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