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耽老老實實跪下聽訓。
態度恭順無違。
一眾女眷已經開始小聲罵秦清池了。
“都怪這個秦清池,不然殿下能挨罵?”
“是啊,聽說此女平日在王府就以女主人自居,郡主有次去拜會殿下,差點讓她打出門來。”
“這麽囂張?她算個什麽東西?”
……
皇上看著跪在腳下的祝耽,怒猶不減:“人人都說武召王清苦肅下秋毫不犯,依朕看名不副實!你這侍女如此忤逆僭越,朕倒要問問你,是誰給她的膽子!”
“是臣弟失察。”
皇上一甩袖子:“你少跟朕來這套,你是失察嗎?分明是你偏愛偏私!”
祝耽又點頭:“懇請皇兄降罪。”
皇上重新站在他面前:“好,那便聽旨。”
祝耽趕緊伏下頭,跪得妥妥帖帖。
“武召王禦下不嚴,罰俸半年,褫革二門駕車特權、入朝不趨特權、佩劍上殿特權。秦清池,壓入刑部大牢候審。”
座皆嘩然。
無論秦清池有沒有縱火,方才她那番輕飄飄翻腔覆舌的態度,就算立即處死都不過分,皇上隻將她羈押待審。
卻對殿下的處罰卻這麽重。
罰俸半年也罷,連所有的恩典都收回了,褫奪特權絕對算得上是奇恥大辱。
無異於當面打臉啊!
這讓殿下以後還怎麽混?
太常卿不得騎到他脖子上拉屎?
捐輸時得罪的那些朝臣不得排隊報仇?
眾位小姐們又揪著手絹將秦清池祖宗八輩都罵了一遍。
祝耽卻很平靜,領旨謝恩毫無怨言。
林汝行心裡就沒那麽平靜了,我就是想揭發秦清池殺人未遂啊。
怎麽皇上還把殿下給罰了?
你們搞連坐我理解,申飭一番也就算了,現在又罰薪又降權的,讓我怎麽做人呢?
雖然我看殿下是有點不順眼,可是我還沒想跟他撕破臉啊。
情急之下,她還是想開口替祝耽求個情:“皇上,臣女懇請……”
“回宮。”
完了,皇上是真的生氣了,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
皇上身邊的侍衛押走了秦清池,秦清池臨行前還給祝耽磕了個頭。
林汝行看到這個場景有些傷懷,之前在皇后娘娘殿內,秦清菱被杖殺之前也給他磕了個頭。
祝耽隻跟她說了一句:“好自為之。”
陳士傑將殿內遲遲不肯散去的女眷們都打發走掉。
祝耽看了眼他們,說聲:“走吧。”便先行一步出了殿。
林頌合輕輕握住林汝行的手,好像在寬慰她。
可是哪能寬慰得下?
她三兩步追上陳士傑。
“陳大人,你說殿下會不會覺得我揭發秦清池是衝他去的?”
林汝行憂心忡忡,她生平最討厭被誤會的感覺了。
陳士傑卻朝她一笑:“放心吧,不會的。”
“真的不會嗎?可是我怎麽覺得殿下臉色這麽難看呢?”林頌合也擔憂地插了一句。
陳士傑一撇嘴:“你看,誰被皇上臭罵一頓又下了恩典還笑得出來?”
然後看了下四周,又小聲說道:“他府上的侍女欺君罔上,皇上斥他禦下不嚴,他若此時還擺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來,
那不更坐實了以下犯上的罪名嗎?” 葉沾衣停在旁邊想了想:“可是葉某還是不太明白,皇上為什麽如此生氣?”
陳士傑白他一眼:“你現在要知道自己是幹什麽吃的,不要開口閉口某某某了,要自稱下官。”
葉沾衣尷尬地笑笑,顯然是還沒適應。
“我問你,你覺得貴客隆縱火一事能是秦清池一個人自己策劃實施的嗎?”
葉沾衣搖搖頭:“要拿到請帖,要有人引火,還有人鎖門……一個人的話,恐怕會分身乏術。”
“這就對了,幕後肯定還有人指使布局。”
“下官愚昧,所以這跟殿下被降罪有什麽關系?”
陳士傑故意故弄玄虛地衝他們笑笑,然後轉身走了。
剩下葉沾衣一臉蒙圈。
他們走了半日,終於望見了最後一道宮門。
殘暉斜照,幾隻烏鴉自頭頂飛過,撲啦啦振翅發響,隨後棲落在鬥拱上。
祝耽已經在門口站著。
還是肅肅如松皎皎如玉的一個妙人。
他面朝著他們,一直看著他們走出宮門。
不知為什麽,林汝行心裡怦怦直跳。
她總有預感,祝耽此時刻意等著,一定是向她興師問罪的。
她故意偏著頭左看右看,就是不看祝耽。
陳士傑見氣氛實在擰巴,便開始發揚他沒話找話的優點。
“小四啊,你看現在也沒外人了,不如你跟我們說說,你是怎麽發現秦清池是油耳這件事的?”
葉沾衣也在旁熱場:“下官也很納悶,昨日好像並沒有聽郡主說在房內撿到什麽采耳的東西。”
她偷偷瞧了眼祝耽,見他並不介意,才壯著膽子說道:“采耳杓的事,其實是我編的。”
“編的?就生編嗎?”
“倒也不是,昨天我確實聞到了一股又濃又怪的香味,今日跟秦清池離得近些,肯定她身上的香味就是昨日我聞到的,同時今日也更清楚地聞到了她身上的異味。”
“所以你讓她換衣服,然後活動出汗?”
林汝行衝葉沾衣點點頭:“沒錯,她之所以用那麽濃的香,就是為了遮蓋體味的,但是出汗之後沒有香薰遮蓋,味道更重。”
陳士傑托著下巴一臉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她身上的體味是從耳朵眼裡傳出來的,被你聞到了!”
……
“是從……算了,是因為我知道,有這種體味的人,必定都是油耳,所以才敢讓她測的。”
但凡有狐臭的人都是油耳,這是個古代人不知道,現代人也知之甚少的冷知識。
葉沾衣迷惑了:“竟是這樣嗎?那郡主如何知道的?”
陳士傑插嘴道:“小四是誰?那是能當張子瑞師傅的人,知道這個有什麽稀奇的嗎?”
葉沾衣馬上朝林汝行拱了拱手:佩服佩服。
陳士傑瞧著祝耽一言不發,仍然一副冰山臉,知道自己這次調節氣氛的計劃失敗了。
“要不,咱們都回去吧?”
祝耽這才動了動地方:“你們先上車吧,本王有幾句話想單獨跟郡主說。”
林汝行心裡暗叫:來了,就知道躲不過去。
看他臉色陰沉得比剛才挨罵時還要厲害些,他又不說話,林汝行感覺到周圍一片死寂。
“殿下有話便說吧。”
大不了就是絕交,雖然他之前明裡暗裡幫過自己,交情確實是有一些。
今天之前,她還對祝耽頗有微詞,覺得他有眼不識金鑲綠。
但自從他不惜當著一眾迷妹的面,親手打碎戰神濾鏡也要舉薦葉沾衣上位這事來看,他確實又是個為善為德不欲人知的翩翩君子。
所以她一度打消了要跟他絕交的念頭。
可如果他非要因為秦清池的事遷怒,或者現在就表態要跟她勢不兩立。
那也不是不能接受。
“郡主果然能聞香識人嗎?”
嚇?
就這?
林汝行一臉狐疑地看著他,連答話都忘記了。
祝耽被她這麽看著,臉色有些不自然。
“原來殿下是問這個……我雖然喜歡熏香,也喜歡調香,但是聞香識人這話,都是用來詐秦清池認罪的。”
祝耽一低頭,似乎在思考這個答案的真實性。
“那……皇兄……”
林汝行向前走了兩步,下意識離宮門再遠一點。
然後才悄聲跟他說:“我那是蒙的。”
“蒙?可你確實靠聞香識皇兄的,難道不是聞久了才熟悉的麽?”
“害,那是因為我的遮眼布是從皇上袖子底下拿的,我戴了半天,香味自然是熟悉的。”
“那沉木、冷杉、雪松……”
林汝行嘿嘿一笑:“殿下我問你,依你對皇上的了解,皇上精通香薰麽?”
祝耽想了想:“皇兄精通朝政、書法、音律,倒從未聽他談論過香薰,再者,皇兄七尺男兒,怎會侍弄這些女子才喜歡的東西。”
林汝行得意地點點頭:“所以啊,我胡謅一頓,皇上也不知情。”
祝耽聽了,臉上頓時陰雲消散。
甚至還有了笑容,不過片刻之後他又換成嚴肅臉:“你這是欺君!”
“那不能夠,皇上金口說我見地不凡啊。”
祝耽無奈地笑笑,本來也只是想隨便笑一下,可是越笑越大,越笑越開心。
笑得林汝行都有點摸不到頭腦了。
“殿下,你不生我的氣了?”
祝耽停下,反問道:“本王何時說過生你的氣?”
林汝行訕訕著:“可是自從皇上斥責了殿下,殿下就一直拉著臉,我還以為殿下勢必會遷怒於我呢,算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祝耽抬頭朝天上看了一眼,脫口說了一句:“今天天氣真好,快入秋了吧,感覺秋高氣爽渾身通泰。”
林汝行一愣,這話題轉換得也太快了點。
“這才入伏呢殿下,天氣的確是好,不好能把人熱成這樣嗎?”
“哦,是嗎,本王倒是覺得今天這天氣甚好。”
“既然殿下心情好,那我想給殿下提個意見……”
祝耽做了個請的手勢:“邊走邊說。”
“剛才殿下說皇上七尺男兒,恥於侍弄香薰,這話我覺得不對。”
“哪裡不對?”
“香薰可以提神安神、可以避障除臭,還能悅人悅己,為何男子不能喜歡呢?”
祝耽想了想,馬上點頭:“郡主所言不虛,聽聞前朝便有不少風雅之士都喜歡香薰。”
“對嘛,不但是香薰,就是面脂面膏男子也可以用啊。”
“男子用面脂?”
“對,比如說如果殿下想美白……”
她轉頭看祝耽一眼,只見祝耽正仰著一張瑩白小臉聽得認真。
遂搖搖頭:“罷了,殿下不需要美白……換一個,殿下若是想應付毛孔……”
她又看了祝耽一眼:“算了,殿下也沒有毛孔。”
祝耽便有些著急:“那何為毛孔?如何能有?”
“殿下唇邊這個小坑是怎麽來的?”林汝行好容易在他臉上發現一點瑕疵。
祝耽條件反射般地上手摸了摸:“幼時頑皮,好像被扎了一下留的坑,很醜是麽?”
林汝行緊著搖搖頭:“不啊,小得幾乎看不見,我也是才發現。”
“那這個坑可以用什麽?”
“什麽都不頂用了……”
挫敗,自己說的東西人家用不上,人家有需求的自己又不中用。
“那郡主覺得我這臉有什麽用的上的?”
“殿下這臉,做好補水保濕就夠了,還有夏日務必要防曬,不然過幾年殿下臉上就會長斑長皺紋……”
“好,好。”
“我府上有些補水的面膜,殿下可以拿去些。”
“多謝,那冬日時常感覺面皮緊繃乾燥發癢如何是好?”
“這個呀,其實用面脂就能解決,等入了冬……”
……
史進走到陳士傑的馬車旁,用手敲了敲他的窗欞。
陳士傑掀開簾子露出腦袋來:“怎麽了?”
史進朝前方點了點下巴,陳士傑向前望去。
寬敞靜寂的官道盡頭,是祝耽跟林汝行的背影。
兩人邊走邊聊,看起來聊得極為投緣。
“他倆這是幹嘛呢?”
史進搖搖頭:“依我看,應該是郡主給殿下相面呢……”
“鬼扯……”
“咱們也走吧,再不走他倆都快到家了。”
……
祝耽一回到王府就鑽進自己的臥房裡,直到用膳時史進去喊他,發現他正舉著一鼎香爐端詳個沒完。
“史進,本王問你,這個香爐以前沒有燃過熏香嗎?”
史進還在為他白日裡被皇上褫革了三項特權不開心,怏怏地說了一句:“沒有,是個擺設。”
祝耽將香爐放回:“你明日命人買些熏香來燃上。”
史進大為吃驚:“殿下為何要買香?夏天再燃香,屋裡會很熱的。”
“你哪兒那麽多廢話,記得要買有沉木、冷杉、雪松這幾味香料的,郡主說這是木質香,適合男子來用。”
“殿下!”
“出去!”
……
這個時候,勵志殿內也有一位正在研究香的。
祝澧批完折子,盯著殿內嫋著薄煙的香爐看了好一會兒。
最後對顏公公說:“你去寢殿取朕常看的字帖來。”
“你親自去, 那是孤本,別人朕不放心。”
待顏公公出了殿門,祝澧馬上招來一個小太監:“你速去將侍香的女官給朕叫來,要快。”
片刻女官就來到殿內。
祝澧伸出衣袖:“給朕聞,聞出什麽都告訴朕。”
女官不知何意,努力地聞著:“皇上恕罪,今日皇上一整天不在殿內,熏香味道已經散了大半,奴婢只能聞出幾種明顯的香料……”
“說說看。”
“回皇上,有佳楠、甘松、烏沉、白腦……”
“等一下,沒有什麽沉香、冷杉、雪松嗎?”
女官恭敬答道:“回皇上,佳楠是香中極品,隻皇上可用,沉香次之,王孫公府用的多。至於冷杉,散香很快,很難聞出來,雪松香之前都是北地進獻的,今年的還未到。”
祝澧揮揮手:“好,你下去吧。”
他坐下,又繼續望著香爐出神。
半晌,突然念出一句:“竟然敢騙朕。”
拿著字帖進門的顏公公正好聽到:“呦,皇上,這是又跟誰動氣?皇上天縱英明,放眼天下誰敢騙您哪,饒是騙了,那也是皇上您心甘情願給人騙的不是?”
說完笑嘻嘻遞上字帖。
祝澧想了想,又笑出聲來:“說得好,今夜星河璀璨,朕想出去走走。”
顏公公小聲嘀咕:“嘿,才說著要習字帖嘛不是……”
隻好又小跑著去取了披風,扭著胖胖的身子去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