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從中周旋的緣故,林汝行確實被安排在了一個坐北朝南的空房裡。
只能稱作是空房而非牢房,是在衙門後院的一個小屋裡。
乾燥整潔,甚至還有床有桌,衙役們既不會凶她,也不會時常窺探監視她。
只是她跟林頌合還有橘紅都分別被關在三處。
想到自己處境還好,所以也沒有太擔心她們。
這兩天沒事,她也在考慮投毒案的事,除了王毓秀這個第一嫌疑人,她也不知道還有誰值得懷疑。
但是很明顯,京兆尹似乎沒有查出什麽眉目來。
所以她覺得自己想再多也沒什麽用,眼下唯一擔心的就是她的面膜和她的拍賣會。
大張旗鼓地開鑼了,最後變成啞炮,怎麽能甘心呐。
她住的房間內除了看看射進來的光線,沒有別的法子辨時。
約摸總要到下午五六點鍾的時候了,栓門的鐵鏈子聲響起,門外有衙役說:“郡主,有人來探視,茶放門口了。”
林汝行不禁失笑,知道的是在坐監,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自家會客呢。
她迅速起身,三兩下抓好炸毛的頭髮,又輕輕理了理領子和裙擺。
畢竟二夫人最講究這些了,每次她出門都要提醒她,褳衽衣禮不容有缺。
她收拾好自己,又捏了捏臉,擠出一絲笑來,準備走到門邊去迎接二夫人。
不能讓她看到自己一副喪喪的樣子,不然肯定又要上演跟她抱頭痛哭的戲碼了。
從門外輕輕走進一個人來,輕得她都沒防備,人就已經到了她面前。
他們好像從未單獨見過面,而且還是在這種場合。
探監,這以前誰能想過?
人就杵在她面前,一句話也不說。
“殿下這是一夜沒睡嗎?”
她見祝耽一臉倦容,眼睛裡有些許猩紅血絲,先開口打破沉默。
“兩夜了。”
……
“哦,殿下挺能熬啊。”
下面又是長長的沉默,她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突然想起衙役說門外有茶,她急忙跑過去將茶盤端了過來。
在給祝耽斟茶的空隙,他終於又說了一句話:“別忙了,本王不喝。”
她停住半空中給他遞茶的手,然後收回來,自己喝了一口。
這人今天看起來一點精神都沒有,像得了場大病似的。
常年在外對敵戮戰的大將軍,戰事膠著時幾天幾夜不睡覺應該也是常事吧,如果就這種狀態,他是怎麽打仗的呢?
“殿下好像精神不太好?是生病了嗎?”
祝耽把胳膊支在桌案上,輕輕閉上雙眼,順手掐了掐眉心:“沒有。”
林汝行心裡吐槽,這人真有意思,在一個坐牢的人面前做出一副西施捧心的樣子來,是來跟我比慘的嗎?
難不成還讓我安慰你?
大哥,至少你還是個自由身呐!
猛然想起之前張子瑞說他經常去王府給祝耽治病的事來。
反正閑來無事,沒話找話就說了一句:“殿下怎麽不請張子瑞到府上?”
祝耽聽聞這句,“刷”地睜開眼:“郡主都知道了?”
林汝行攤手以示清白:“知道什麽?我的意思是殿下如果身子不舒服,就請張子瑞到府上給瞧瞧。”
祝耽又把眼閉上,
搖搖頭:“本王沒病。” “那殿下今日是來……”
祝耽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好像很奇怪這個問題。
她也一臉莫名其妙回看過去,你總不至於是來告訴我,因為你的緣故,我才有坐北朝南的牢房住的吧?
那是不是真像陳士傑說的那樣,過幾天到秋決砍頭的時候還不用排號呢?
祝耽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就是來探望一下。”
那你直說不就是了?
況且你剛才進來時那個動作跟表情,要是有攝像機拍下來,簡直就是一部後現代派頹廢小說的開場劇情。
不知道得還以為我明天就要上刑場了呢。
“案子還沒有眉目,但你不要著急。”
祝耽見她表情凝重若有所思,以為她在擔心案子的進展。
林汝行突然覺得這句話有點違和,但是究竟是哪裡不對勁,一時之間她也說不上來。
“不急,我知道投毒案不好查,而且就算查出來又能怎樣,都是地位尊崇的官家小姐,挨個過堂錄口供已經不是小動靜了,怕是已經上達天聽了吧,再查得清楚還能怎麽樣呢?”
數位官家女眷的姐妹趴上竟然有人投毒,這也算上流社會裡的醜聞了,肯定早就被京城百姓戳著脊梁骨嘲,萬幸的是裴靖跟路小姐沒有性命之憂,所以這個案子八成不會深究下去了。
祝耽看著她,認真地聽她說完才開口。
“昨日早朝已有不少朝臣參奏裴琢,皇兄已經將裴琢大大申斥了一番,此案牽涉人員甚眾,為了平息大臣們的爭議,可能還需你再委屈兩日。”
她苦笑一聲:“事發在我府內,我蹲幾日大牢有什麽可委屈?只是覺得對不起裴大人跟兩位小姐罷了。”
祝耽看她苦笑,眼神閃爍:“會查清的。”
她喝下一口茶給自己壯了壯膽子,開口問道:“殿下這樣言之鑿鑿,想必是有了眉目了?”
好像她現在有點明白為什麽祝耽從來到這兒就一副苦心傷神的樣子了。
想必這毒還真是王毓秀投的。
所以他這是心懷內疚前來替王毓秀說項的嗎?
祝耽不敢看她的眼睛,撇過臉去,隨意地回了一句:“還沒有。”
看看,心虛了吧?
“殿下不肯說我也猜到了。”
祝耽眼刀掃過來:“誰?”
“你的未婚妻啊。”
祝耽面上現出詫異之色:“未婚妻為何物?”
哦,未婚妻這個詞最早大約是清朝才出現的,難怪他不知道。
“就是殿下未來的王妃。”她趕緊解釋了一句。
一股慍色頓時遍布祝耽滿臉:“一派胡言。”
“我又沒說是誰,殿下生什麽氣呢?”
……
“你要我說多少遍,我跟王小姐……”
林汝行聽到此處,終於明白剛才那種違和的感覺從何而來了。
是祝耽突然間換了彼此的稱謂。
這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聽起來就是很別扭。
“殿下注意措辭……”
祝耽氣得站了起來:“本王已經說過與王毓秀素無瓜葛,郡主又是從何處聽來的這種謠言?”
“殿下息怒,我不是聽誰說的,我是親眼所見。”
祝耽怒意不減:“你親眼所見我稱呼她王妃了,還是親眼所見我倆互換庚帖了?”
林汝行白他一眼:“我在葉沾衣那裡看到過殿下跟王毓秀的八字,八字都算好了,莫不是婚期將至?”
祝耽攥了攥拳,心裡將葉沾衣全家問候了一個遍: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的!
虧他還對陳士傑千防萬防,沒想到卻是葉沾衣靜靜悄悄給他捅了個大簍子。
他轉過頭就要駁斥她,卻看她垂著頭擺弄自己的荷包,竟有些賭氣的小女兒情狀。
突然間,他好像一點氣都沒了。
甚至還有些高興。
“本王與王毓秀有了婚約,郡主為何這樣生氣?”
“嘿,殿下要這樣說,那我可要跟殿下好好掰扯掰扯了。”
祝耽一臉興味,重新又坐下來,也給自己倒了杯茶:“洗耳恭聽。”
林汝行端坐好,捋了捋袖子開始跟他分辯:“其一、殿下與王相千金早有婚約,但是又害怕朝臣忌憚你們兩個權臣聯姻,介時一個前朝一個軍中皆由你二人把持,難免會引人側目。所以殿下輕易不敢在外對王毓秀表示出一絲熱絡,甚至還刻意冷眼相待。”
祝耽強忍著沒把茶噴出來:“有其一必有其二吧?”
“其二,簪花會一事殿下作為皇室主理,竟然對王毓秀的惡行不聞不問,敢說不是存了私心要包庇她?”
“其三、殿下一直隨身佩戴著王毓秀贈送的女紅,卻偏偏在簪花會上當著眾人的面將它棄之如敝,豈不是太過刻意?”
“其四、殿下今日來探我的監,言辭婉轉之間就是想暗示我,此案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所有人都清楚,投毒案最大的嫌疑人正是王毓秀。”
“哈哈哈……”祝耽不怒反笑。
林汝行不高興,我義憤填膺一口氣將你的罪行全部揭露出來,不是想看你用“哈哈”一笑遮掩過去的好嘛!
“這些疑惑在郡主心裡藏了多久了?”
祝耽此時笑得開心,一苞微鼓的臥蠶將他的眼睛襯得柔情似水。
陽光照在他一半的側顏上,可以看清他長長的睫毛,隨著他眨眼的動作一張一翕,像一對小門簾。
她從未注意到他竟然有這麽一雙美睫。
以後他若再來時一定要看看仔細,是不是人還沒進門,眼睫毛先進來了。
祝耽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篤篤”兩聲將她拉回現實。
呃……
怎麽在跟人對線時走神呢?
“沒多久啊,只不過王毓秀視我為假想敵,屢次陷害於我,但每次殿下都出面替她收拾爛攤子,我自然而然能聯想到。”
祝耽收了笑,一本正經地說:“其一、本王若真有王毓秀有婚約擔心朝臣忌憚,應該極力保密才是,而不是弄得京城人盡皆知。
其二、簪花會上王毓秀所作所為本王一清二楚,但是若想報仇,必要先搞垮王士斛,此為長久計,當前不宜激進。
其三、本王隨身攜帶王毓秀的女紅一則是穩住王士斛,使其卸下防備,二則是本王時刻提醒自己莫要貪杯誤事。至於當日將它又扔掉,是時機已到,可以拆台下戲罷了。
其四、投毒案嫌疑人並非王毓秀,所以即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是因為本王刻意包庇。”
說完他目不轉睛直視著林汝行。
……
聽起來好像也沒什麽破綻。
但就是不像是真的。
“那殿下真真是對不起王毓秀,你竟然利用一個女子對你的真心,來跟人家的父親朝鬥。”
祝耽:?
這又是個什麽角度?
合著剛才一通話都白說了?
無論解釋得多清楚,最終還是一個結論:反正你武召王不是個男人,不是個東西。
“呵呵,無話可說了吧?”
祝耽無奈歎氣,確實不想再說了,難不成還要把王毓秀設計自己假失身的事也說出來嗎?
那才不是個男人呐。
“本王走了。”
林汝行站起身,象征性地朝他施禮:“殿下慢走,不送。”
祝耽走到門邊,回首說了一句:“我今天就不該來。”
……
史進見祝耽一臉呆頭耷腦地走出來,也不敢多言。
直到走出府衙,見祝耽還是面色沉重,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
“殿下惹郡主生氣了?”
祝耽一愣,怎麽自己現在這個情況,作為下屬不是應該問是郡主氣到他了麽?
“你怎麽知道?”
“因為今天郡主沒出來送殿下啊。”
侯府的老宅和新宅,他都隨祝耽一起去過幾次。
第一次時郡主不但出門相送,甚至還在當街目送了殿下的馬車好一會兒才回去的呢。
之後的每次,郡主都要送到門口。
有一次還說要殿下常來呢。
不過想想,好像殿下在郡主那兒的待遇確實是越來越差了。
這次索性連面兒都沒露。
難怪殿下生氣呢。
“殿下莫氣,和平郡主向來不拘禮節,何必跟她計較?”
祝耽沒好氣:“你懂什麽?”
……
史進駕車到王府門口,在車外輕輕喊他:“殿下,到家了。”
祝耽起身掀開車簾,想了想又坐了回去:“算了,進宮去。”
祝澧正在禦書房,見祝耽來見禮,索性將折子丟到一邊。
“看了半天折子,也看累了,王弟來得正好。”
祝耽疑惑:“皇兄有何吩咐?”
祝澧只是看著他:“王弟一夜未眠?”
“是,投毒案還沒有眉目。”
“讓裴琢去查就好了,人手不夠再從刑部撥幾個人給他。”
祝耽不好意思地點頭應著。
“王弟來找朕,是為了和平的事吧?”
“是,郡主還張羅了拍賣籌餉事宜,眼看皇嫂千歲在即,再若耽擱下去怕是來不及。”
祝澧蹙眉想了一會兒:“這事朕不好出面,昨日早朝剛申斥了裴琢,要是案子沒破之前再把和平放了,那些大臣們還會再上折子聒噪,想想就頭痛。”
祝耽知道祝澧說的句句在理,可總是不想林汝行在衙門裡呆太久。
祝澧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件事說起來,和平也算是苦主,可是畢竟事發在侯府,數位官親女眷的閨譽朕也不能不顧。”
祝耽揖禮:“臣弟明白,臣弟告退。”
他走到門口,祝澧突然說了一句:“王弟有幾日沒到母后宮中請安了吧?近日朕到母后宮中,她每每念及王弟。”
祝耽一下了然,回身再給祝澧揖了一禮:“多謝皇兄提醒。”
祝澧衝他笑笑,一揚手道:“快去吧。”
……
徐太后心情也不怎麽好,侯府兩位小姐被下了獄的事她已經聽說。
本來是想跟祝澧求個情,看看能不能將人先放出來。
大概是最近前朝事多,祝澧也有兩日沒到她宮裡來問安了。
若是刻意命人去請他來商議,又顯得她一個老太婆手伸得太長。
唉,那可是她未來的兒媳啊,怎麽好在府衙裡一直關著呦。
好在祝耽來得正是時候。
“我兒怎麽氣色這麽差?可是昨夜沒睡好?”
祝耽今天被人問了三遍同樣的話,哭笑不得地說:“母后不用擔心,兒臣很好。”
“那、那侯府的事?”
祝耽故作鎮定:“侯府什麽事?”
徐太后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侯府二位小姐被京兆尹下獄的事啊,怎麽你不知道麽?”
“知道是知道,不過母后何必在意?”
徐太后已然生氣了:“哀家想盡快讓她姐妹二人出獄。”
祝耽心裡偷笑,果然皇兄的法子好使,來母后這裡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