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麽要做心理指導員?”

　　閔世超端坐在對面。眼前，一張黑色的長條書桌，三把椅子，三個人，加上她，四個人，都穿著公安製服。吳越看著面前的閔世超，她瘦削的肩膀，臉色微微泛白，頭髮很短，短得跟他們一樣，從背面看，著實像一個男人。上一次見她的時候，正是她遞交申請的那一天，那時候，她還是齊腰的長發，有些溫婉，甚至有些孱弱。僅僅過了幾天，她就剪短了頭髮，整個人也不一樣了。

　　“因為我大學的時候輔修了心理學，擁有心理學學士學位，所以，我想學有所用。”

　　“你知道這個職位需要面對的人群嗎?”

　　“知道。”

　　“你知道這個職位需要經常出差?”

　　“知道。我以前的職位也是需要經常出差，我很習慣。”

　　“你為什麽把頭髮剪得這麽短?”吳越這突如其來的轉折讓另外幾人都愣了一下，“上次，我見你，你還是長發，怎麽今天面試，就剪得這麽短?看著……很中性。”

　　閔世超低下頭，飛快地回憶了一下。她以前是長發，齊肩的長發，工作的時候經常盤起來，後來受傷住院，半年了，沒有打理，頭髮就長了。出院後，她偶爾出去逛，因為一米七的個子，多年的體能鍛煉基礎，搭配大病初愈後的柔弱感，她走路帶風，卻又給人一種保護欲，總有陌生的男人來搭訕。

　　就在昨天早上，她去早餐店吃早飯，點了河粉，吃了一口，有些乾。她去跟店員詢問開水在哪兒，店員說還在燒，一會兒就好，讓她等等。她回到座位上，剛坐下，一個男的過來:“美女，我能坐在這兒嗎?”

　　還沒等她回答，男的就自己坐下。他笑意綿綿地看著對面的閔世超，伸出右手，叮地一聲，一條銀白色的愛心吊墜從她的額上滑下:“這是你掉的吧?我覺得你戴上它，是它的榮幸。”

　　閔世超瞥了一眼，繼續吃東西:“不是。我不會買這麽醜的項鏈。”

　　男的愣了一下，有些挫敗，又不甘心:“別這麽死板嘛，交個朋友而已。”

　　“走開，我是警察。”

　　“警察?”男的不信，“好好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不過，我覺得你不是警察，而是……警花！”他輕輕碰了一下閔世超的右手臂。

　　這一碰，讓閔世超有些反感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方向，那是她受傷的部位之一，傷口已經痊愈，可記憶沒有，她的怒火隨之油然而生。這時候，店員過來，把剛燒好的開水裝在一個小巧的水壺裡，放到她面前，提醒她:“才燒開的，小心燙啊。”

　　她看著這水壺，伸出右手，食指觸摸壺的邊緣，高溫促使她的手指感知迅速，她的手指離開了壺的邊緣。她想象著，拎起水壺，朝著眼前這個男的潑過去，看著他被燙傷到大叫……閉上眼睛，她的左手緊緊地拽著褲腿，松開，睜開雙眼，她努力克制著自己。

　　抬頭，她伸出右手，拎起水壺，舉過頭頂，離桌面大約半米的高度，慢慢傾斜水壺，壺嘴裡緩緩滴出一點兒水出來，濺了幾滴到男的身上。

　　“啊！”

　　男的叫了一聲，趕緊躲開，把凳子挪得嗞嗞響。他站起來，奇怪地看著閔世超，覺得她精神不正常似的，他走了，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看閔世超。

　　她放下水壺，繼續吃麵。離開早餐店後，她就去了美發廳，把頭髮剪到最短。

　　從回憶中走出，她抬起頭:“因為適合。

短發讓人看著中性，面對男性群體，他們不會有太多的障礙感，又不容易產生情感糾葛，而女性呢，我會用自己天生的女性嗓音，加之中性的打扮，讓他們願意傾訴，更容易對我產生信任感，有利於更快地尋找線索，更快地破案。”　　吳越翻了幾下手裡的材料:“嗯……你以前是防爆專員，因公受傷，政策上，你可以獲得足夠的福利，可以提前退休，領導也願意讓你從事輕松的文職工作，是什麽原因讓你放棄這些選擇?”

　　“因為熱愛。”

　　“熱愛?”

　　“我從警已經超過十年。如果我想做輕松的崗位，早就申請了。”

　　“這個崗位雖然不像你以前那個那麽危險，可是你要面對犯罪嫌疑人或者跟犯罪嫌疑人密切相關的人，你同樣要面臨很多未知的危險，並且，不是一般的危險，按照規定，你不是一線警察，不能帶武器，而這些人都不是普通的人，他們的思維很跳躍，甚至很極端。”

　　“我知道。”

　　吳越盯著閔世超看了幾秒鍾:“我們說說你的家庭吧。你是被領養的，養父母分別於八年前和四年前去世，這對你有什麽影響嗎?”

　　“我父親是心臟病發去世，我母親是肺癌晚期，他們對自己的病情早有知曉，也跟病魔抗爭多年，我從心理上早就做好了他們離世的準備，因為醫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告知我了。我父母都很坦然，並不貪生怕死，而，從科學的角度來說，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誰也避免不了，所以，我並沒有陷在這種痛苦裡。”

　　“你很冷靜啊。”

　　“時間久了，自然的。”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這個崗位面臨著危險，你父母過世，你沒有兄弟姐妹，其他親人也不怎麽來往，如果你因公殉職，你們家就沒人了。”

　　“這正是我跟別人比的優勢所在。”

　　“優勢?”

　　“我自己選擇了，自然想到了選擇的後果。如果我死了，也就死了。這個工作，我不做，也會有別人來做，換做別人，死了，就是一個家庭，很多人的痛苦，父母失去孩子，配偶失去伴侶，孩子失去父母。相比而言，我可以達到同樣的貢獻，卻帶來更少的痛苦。”

　　吳越看著閔世超，她黑的短發和略微泛白的臉蛋兒讓他有些跳戲，一時分不清對面坐的是男還是女:“你想做特別小組的心理指導員，那麽你自己呢，你覺得你有沒有心理問題?”

　　“每個人都有心理問題。”

　　“你的心理問題是什麽?”

　　閔世超不喜歡吳越這樣的問題，卻也知道自己不得不回答:“我的心理問題就是不合群，喜歡獨立思考。可同時，我也認為，正是我這樣的特點，讓我在這個社會上立足和生存，也讓我實現著我想實現的價值。”

　　吳越又愣了一下。她像是一頭牛，倔強，犀利，他想牽著她的鼻子走，可她發出哞哞的叫聲，提示著他，牛需要吃草，他也不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只能帶她到有草的地方去。

　　“今天先這樣吧，你先回去，等通知。”

　　“好。”

　　閔世超站起來，敬了個禮，就出去了。

　　吳越往椅背後靠了靠，做了一個舒展腰背的動作，回到桌前，看著眼前閔世超的資料:“我覺得我們還是需要經驗豐富一些的心理學前輩來做這個工作。”

　　另外兩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見:“我覺得這個閔世超挺合適的，測試成績最高，她又在部隊待過，訓練有素，很難得。”

　　“防爆專員?女的做這個崗位太少了。”

　　“誰說女子不如男?這更說明她兼具膽量和智慧。”

　　“我懂你們的意思，可……這麽說吧。本來，她就因公受傷了一次，住院治療了大半年，現在讓她從事另外一種具有危險性的工作，於心不忍啊，對吧?”

　　“剛剛你也提到了，她自己也說了，是她自己放棄那些安逸的選擇。”

　　“對啊，有積極性是好事，有的人就是喜歡挑戰性的工作。”

　　“那假如她做到一半兒不想做了……”

　　“這不是常見的事兒嗎?我們就是乾這個評估工作的，挑選合適的人做事情。”

　　……

　　傍晚，閔世超在廚房裡做晚飯，門鈴響了，她走到門口，看到吳越提著幾大包東西在門外，她隨手拿了門口衣架上的外套穿上，打開門:“吳警官。”

　　“呃……領導讓我們來慰問，本來宋警官跟我一起來的，單位裡臨時有事，他趕回去了，希望你別介意。”

　　“當然不介意，請進。”

　　吳越進去，一低頭，看到這地是平坦的大理石地面，跟小學教室裡的地面差不多，門口沒有鞋櫃，也就談不上換鞋。他走到客廳裡，偌大的客廳裡有一張灰色的四人沙發，沙發前一張深藍色的瑜伽墊，對面白色的牆壁上掛著一個寬屏顯示器，不是電視，是顯示器。

　　“你家……裝修挺獨特的。”

　　閔世超在廚房裡給吳越泡茶:“哦……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他們生病後就買了這個房子，因為兩人都有慢性病，年紀又很大了，彎腰困難，不想每次出門、回來都換鞋，就把地鋪了大理石，跟學校裡的教室差不多，耐髒，又容易打掃。”

　　閔世超端了茶杯出來，吳越放下手中的禮品，接過茶杯:“謝謝啊。”他指了一下地上的東西，“這是領導安排我們給你帶的慰問品，一點心意。”

　　“好，感謝。”

　　吳越坐下，從單位過來時候，他喝過茶了，現在不想喝，可旁邊沒有茶幾，也沒有桌子，他隻好端著茶杯:“我今天來呢，一是表示慰問，二是確認一下，這個崗位的一些事情。你身體恢復全了嗎?”

　　“檢查報告我提交了。”

　　“我知道，但我還需要確認一下，醫生怎麽說的?”

　　“醫生說沒有不舒服就不用去醫院，以後每半年複查一次就可以。”

　　“嗯……你要知道，你需要做的不止是幫助警察尋找線索，破案，安撫受害者，還有更長遠的任務。”

　　“你說的是防止再犯罪或極端抑鬱的可能?”

　　“對。這個你有什麽技巧嗎?”

　　“每個人不一樣，因人而異。人所有的痛苦都源於自己的無能為力， 而解除痛苦的根源就是客觀地去認識自己。人的潛力無限，能力卻有限，去認清現實，回歸現實，適應現實，才能更好地在現實裡生活。”

　　“你這樣說就太寬泛了，具體點兒。我這麽問吧，假如你遇到一個人，特別脆弱，別人罵他一句，就無法釋懷，想尋死，甚至想拉著別人墊背，你怎麽辦?”

　　“首先我需要判斷這個人接近極端的程度。我可以讓他罵我一百句，問問他的感受，有沒有感覺好一些，如果舒心了，那就說明他並沒有多大的怨念，只是一時而已;如果他還是鬱結難解，我會試著讓他找替代性出氣工具，發泄之後，跟他交流，讓他充分了解衝動的後果……”

　　還沒說完，吳越的手機響了，他接了電話:“喂，老宋。”嗯了幾聲後，他掛了電話，端著茶杯的手有些局促，他猶豫了一下，站起來:“閔老師，你需要去一趟西亭市。”

　　“有任務?”

　　“嗯。你去了西亭市公安局，那裡的工作人員會告訴你具體的事情。”

　　“是，我馬上準備。”

　　“好，那我先走了。”

　　吳越端著茶杯，來到廚房，撇了一眼灶台上的剩飯剩菜，他把茶杯放在灶台上，出去了。在樓下，他坐在車上，望著眼前的高樓，很快，閔世超背著挎包，像要衝進火場救人似的下了樓，把垃圾精準地扔進了幾米外的垃圾桶裡，跑著出去，上了一輛出租車。

　　吳越看著出租車遠去的方向，輕輕歎一口氣，這樣一個女人，真的適合這個特別的工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