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外的一個角落裡，閔世超注意到一個男人，他的頭髮沒有發白，但是眼角皺紋和手臂凸顯蒼老。他的面前有一本書，隔得遠，閔世超看不清書名，但她能感覺到，這個老人不時地在偷看向閔世超和諾亞的方向。

　　閔世超用眼神指了一下:“那個客人是你朋友?”

　　諾亞頭也不回地回答:“有代溝，怎麽可能是我朋友?”

　　“你隻跟同齡人交朋友?”

　　“不是，我不跟我前任交朋友，更不可能跟前任爸爸交朋友。”

　　閔世超一驚:“前任爸爸?”

　　諾亞微微笑著:“他來這兒不是一次兩次，以為我不認識他。”

　　見他也不局促:“他來找你……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吧?”

　　“那肯定。他想教訓我，或者……馴化我，讓我匍匐到她女兒那裡。”

　　這話裡包含了很多信息，閔世超有些吃驚，她把咖啡杯放在嘴邊，眼睛轉著，內心有一些不確定。她悄悄觀察著諾亞，他就在離她不到半米的地方，雙手拿著乾淨的白布擦拭著本就一塵不染的桌面，麥色的皮膚搭配著潔白的T恤，他顯得幹練，又有些不羈，不羈多於幹練。

　　他這樣毫無遮攔，對她這個陌生人知無不言?閔世超微微苦笑著，眾生皆苦，他對誰都這樣吧！

　　第二天，閔世超來到五城中學。中學門口很堵，送學生的車輛堵住了主流交通區域，交警一大早就在這裡指揮交通。她在校門口等著，等了許久，門口的車輛一個接一個地開過來，又開走，臨近上課時間，路面交通漸漸恢復通暢，駱向南還沒有來學校。

　　鈴聲響起，一個男孩兒騎了自行車匆匆忙忙地過來，他把車丟在車棚裡，往校門口奔跑著，身後的書包摔打著後背。

　　駱向南！

　　閔世超見學校已經上課，就沒有攔住他，她來到車棚，將駱向南的自行車扶起來，這才發現車沒有鎖。再看這車，掉皮的黑色座椅，生鏽的前杠，前後皮色不一致的輪胎……這是一輛拚接的廢舊自行車！

　　進入學校，閔世超找到了駱向南的班主任何老師。何老師有個大肚腩，禿頂，渾身上下透著油膩。

　　“駱向南經常遲到?”

　　“也沒有，有時候也準時。”

　　“他遲到了，你批評他嗎?”

　　“有時候會說他幾句，遲到了肯定要說，不然個個都跟他學，我還怎麽管學生?”

　　“何老師你了解過他的家庭情況嗎?”

　　何老師翻看著自己的教學筆記:“了解，派出所的來過兩次，說了。哎！這孩子也是倔，不懂事，人家給你錢就收著唄……”

　　“學校的貧困生名單裡沒有他的名字?”

　　何老師搖搖頭:“他家不願意提供證明，我怎麽給他辦?”

　　“那他的成績……還有平常收費的東西?”

　　“成績嘛……一般，反正不拖班級後腿。該交的錢也都交了，現在學校收費透明，又是義務教育，不收學費，一學期，校服、資料費什麽的，也要不了幾個錢——哎，章老師，昨天那個投影儀弄好沒?”

　　“不知道，跟校長說了。”

　　閔世超見何老師也不願意多說，她就先離開了。中午放學，學生們從教學樓裡湧了出來，門外，又是車水馬龍。站在教學樓外，她盯著707班的教室門口，到中午了，駱向南還是沒有出來，眼見學生走得差不多了，她上了二樓。

　　教室門口，她看到駱向南，

坐在最裡面一排倒數第三個位置。教室裡，書本堆積在桌上，講台黑板上還有英語筆記。駱向南的桌子上擺著一袋麵包，麵包上有專門的包裝袋，是一家甜品連鎖店的標志。　　“你哥哥對你倒是很好，給你買這麽好的麵包。”

　　駱向南一手拿著麵包，一手拿著英語書，嘴裡鼓鼓的:“你是……”

　　閔世超溫柔一笑，走過去，坐到他對面:“你好，我是心理指導員，叫閔世超。”

　　“心理……指導員?”

　　“你哥哥沒有告訴過你?昨天我見過他的。”

　　駱向南咽下嘴裡的食物，搖搖頭:“沒有。”

　　“哦……沒關系……我是上面派到五城派出所做調解工作的，關於孟小萍的報警記錄。”聽到“孟小萍”的名字，駱向南低下了頭，不再說話，“你可別沉默啊，我最怕那種一直不說話，老覺得自己受委屈的人。有什麽就說出來，不想說話也要表達自己，我不會把你怎麽樣。”

　　“你想聽我說什麽?”

　　謝天謝地，這個小孩兒不是個悶葫蘆:“你喜歡……或者佩服你哥哥吧?”

　　他點點頭:“我聽我哥的。”

　　“我理解。”閔世超把聲音放柔，“這麵包好吃嗎?我有時候也會去這家甜品店買東西。”

　　駱向南看了看面前的麵包:“這是我昨天放晚學，路過那家店門口，有個人吃了兩口就扔了……我撿回家的。”

　　閔世超心一沉:“你中午不在學校食堂吃飯，是因為沒有錢?”

　　他搖搖頭:“不是，我哥給我錢了，我想省著點用。”

　　“你為什麽不聽老師的，去申請貧苦生補助?貧困生可以在學校食堂免費就餐。”

　　“我哥不願意，”停了一會兒，“其實……我也不願意。”

　　“為什麽?”

　　“因為一旦接受了，就沒了尊嚴。”

　　“沒了尊嚴?你為什麽要這樣想?”

　　駱向南低下頭:“我們老師會在班上，當著所有同學的面念貧困學生的名單，學校也會拿這個做宣傳。我們班有個同學就是，他爸死了，媽改嫁了，大家都說他很窮，身上很髒，不只是我們班同學說，整個學校都知道，還有其他班的幾個男生一起過來看熱鬧……”

　　閔世超深呼一口氣，她用左手抓了抓右邊受傷的手臂:“其實……貧窮就意味著要接受一些……凡事都有兩面性吧……總之，我理解你，昨天我也跟你哥哥談過，你們可以拿到低保，還有捐款，我會跟你們學校領導談，不讓你受這些……”

　　“不用！真的不用……我哥存錢了。”

　　她把聲音放得更柔和:“駱向南，我去過你們家，那不是你們的房子，你們甚至沒有租房，那個房子地基不穩，有坍塌的風險。我還知道，你們家門口的自來水管是私自連接別人家的管道，還有電……這一點，我其實還挺吃驚的，你哥哥竟然還懂水電！一個17歲的少年……我能想象他是在怎樣的環境下學得的這些技能。我們想幫助你們，不止是補助錢款，還有解決你們的住房問題，甚至希望你哥哥重返校園。剛剛我也強調了，我願意協調各個地方，不讓你們的具體信息出現在宣傳資料裡。你母親那邊……”

　　“不！”駱向南抿了抿嘴唇，眼淚忍著，在眼睛裡打轉，“我絕對不要回到我媽那裡去！死都不要！”

　　閔世超愣了一下:“可以的，你們可以不跟孟小萍一起住。”

　　駱向南抬起頭，好奇道:“啊?”

　　“我們潛雲市公安局有一個老幹部，他老伴兒去世，子女在外地，過得都不錯，他身體還可以，剛剛退休，不願意打擾孩子，準備住進幹部療養所。他在五城有一個老房子，雖然舊，但是乾淨，裡面基本家具都有，是以前的員工宿舍，七十多平米，兩室一廳一衛。他聽說了你們家的事情，主動提出，願意把自己的那套房子無償提供給你們居住，一直到你最小的妹妹成年，如果她以後考了大學，可以一直住到她大學畢業。你妹妹……以後也要長大，那裡連個洗手間都沒有，總不能讓她長大了，還跟你們住一個房間吧?”

　　“他以後要是不願意呢?他的小孩兒……”

　　“不要低估一個人獻愛心的決心，而且，這個居住權具有法律效力……”

　　不等閔世超說完，駱向南重新把頭低下:“我聽我哥的。”

　　“我理解。我來找你，也是希望你能勸勸你哥，本來我是打算去見一見你們的妹妹，可駱向萌太小了，才六歲，我估計她也聽不懂我的話。我們只是想幫你，真的……”

　　駱向南不為所動，他低著頭，把眼前的課本翻開，拿了筆在一個練習冊上做題。閔世超有些挫敗，不好表現，隻好安撫兩句後離開。

　　她開車來到駱向北家，駱向北不在，她把車開回去，在一個路口，她遇到了駱向北。打開車窗，她看到駱向北推著一個手推車艱難地往前走。 手推車上滿是整理好的廢品，體積早已超過限制容納的貨倉，這樣的車不能在機動車道行駛，他隻得推著在人行道走。路過的行人都捂著鼻子繞過他。見到駱向北穿著成人的灰色汗衫、粗布褲子，腳下一雙……閔世超覺得，那鞋也是別人不要的，因為有明顯的破洞，連鞋帶都是不一致的兩隻。

　　這是一種特別的心理障礙，就是你迫切地想要同情別人，別人卻連機會都不給你，而你又狠不下心來，做不到置之不理。

　　升了車窗，閔世超把車開走了，她覺得需要等幾天再說，等到駱向北他們遇到了困難，她再出面會更好一些。

　　一周過去，閔世超正在接受組織培訓，吳越也在。培訓課結束後，吳越一邊收拾書，一邊跟她說:“哎……我看你這幾天一直都在單位，沒去駱向北家，你怎麽做到讓孟小萍放棄報警的?”

　　閔世超好奇:“什麽?”

　　“什麽什麽?”

　　“我是說，孟小萍最近沒有報警?”

　　“你不知道?”

　　閔世超搖搖頭:“沒人告訴我。”

　　“哦……我是昨天去五城派出所辦事，順便問了一下。”

　　“是嗎?”閔世超覺得奇怪，雖說當時她打發走了孟小萍，可是孟小萍不像是會聽勸的樣子。

　　“他們說的，孟小萍連著一個星期沒有來過，以前都是幾天來一次……”正說著，吳越的手機響了，他接了電話，答應了幾聲，掛了電話，若有所思，“五城派出所有人報警，說孟小萍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