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駛在寬闊的柏油馬路上,路面不賭,因為在郊區,臨近農村,車不多。在一個路口停下,路口右邊是一條水泥路,很窄,閔世超想把車開進去,剛拐彎,裡面出來了一輛車,她有一種預感,按照地址,這裡面很可能沒有地方停車。於是,她把車往邊緣再開一點兒,打開雙閃,下車,步行進去。
走了不到十米,她聞到了一股味兒,垃圾的味道。這味道很明顯,每次遇到垃圾車經過時,就是這樣的氣味兒,腐朽、刺鼻。再往前走,她看到兩間民房,民房外有一個大的土院子,院子外用薄薄的鐵皮簡單圍了一堵牆。一陣霹靂哐當的聲音此起彼伏,走近看,一個男的正在院子裡把空的易拉罐盒踩扁,旁邊的扁易拉罐盒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
駱向北!
初秋的天氣有些涼,他穿著灰色的短袖,露出黢黑的手臂,臉上淌著汗,大褲衩下,黑而且濃密的腿毛,腳踩一雙勞保鞋。他只有17歲!
大門其實是一節打開的鐵皮,閔世超進去,走到他身邊:“你好,我是心理指導員。”
駱向北回頭,閔世超看清了他的臉,他黝黑的額頭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像是刀傷留下的。
“什麽心理指導員?”
“我是潛雲市公安局派到五城派出所……”她不說了,因為駱向北一聽到“派出所”這幾個字就迅速把頭轉了回去,用力踩剩下的易拉罐。
“我是來幫你解決問題……”她又不說了,駱向北還是視若無睹,仿佛她是一立方毫米的空氣。他把踩完的易拉罐裝進了一個麻袋,轉身拿了收來的塑料薄膜,打開水龍頭,對著水龍頭,用鞋刷子刷去薄膜上的汙漬。
閔世超尷尬不已。她走到民房外看,兩間民房,一間裝滿了回收的廢品,金屬絲暴露在外的電線、生鏽的自行車、倒著的煤氣罐、破散的書和包裝盒……廢品裡,還有幾隻老鼠在爬,看到人,老鼠也不怕,繼續在地上嘬著廢品裡的殘渣。另一間房子裡,相對乾淨,兩張床,一個冰箱,一疊沾有汙漬的塑料凳,鍋碗瓢盆。牆上黑汙,因為沒有油煙機裝備,被油煙熏的。床腳墊著書,冰箱沒有能效標識,色澤暗黃,塑料凳缺了口子,碗大小不一,盆也有各種顏色……所有的家具都散著濃濃的廢品氣息。
閔世超想上廁所,但這裡沒有,院子裡也沒有。
“能問一下廁所在哪兒嗎?”
駱向北沒有回答,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無奈,她隻好自己去找。繞到房子後面,什麽都沒有看到,她隻好出門,繼續往前走,連著幾戶都是破舊不堪的水泥房,都沒有什麽人,之後,她走到一戶人家,也沒有人,但是上鎖了。家外有一個用水泥做的廁所,廁所門口有一個蜘蛛網,她喊了一聲,確定裡面沒人,就低頭走了進去,出來後,沒地方洗手,那就不洗吧。
她回到駱向北家,自顧自地打開水龍頭洗了手。見駱向北在打包廢棄的紙盒子,還是不理她:“其實這房子不是你租的,是廢棄的房子。這一帶以前是個體小作坊,後來廠家都趨向正規化,這房子也就荒廢了。附近都是農田,沒有開發的可能,他們就直接走了。”
駱向北聽了,停了一會兒手中的活兒,又繼續著。
“我希望你不要這麽排斥,我不會強迫你接受你的母親,真的只是想幫你,你很不容易……”
“我沒有不容易。”閔世超愣了一下,駱向北站起來,雙眼直視著她,
“我不需要你幫。” “那你的弟弟妹妹呢?”
“我弟弟妹妹都在上學,不缺錢。”
閔世超看著旁邊的一隻蟑螂爬過:“他們可以擁有更好的成長環境。”
“你說的是跟我媽一起?”
閔世超搖搖頭:“不是。我說的是……你沒有必要拒絕捐款。”
“我能自己活,能照顧我弟弟妹妹,為什麽要接受捐款?”
“錢多一些不好嗎?租一個更好的房子……”
“我弟弟12歲,妹妹6歲,租哪裡的房子?你們能給我們多少捐款?能幫我們多久?又想讓我拍多少照片?表達多少感激?”
閔世超被這一連串的問句怔住了:“所以你是排斥被曝光,這個我們可以……”
“我是排斥你們強加給我的思維。”
“什麽思維?”
他站著,拉了一下手裡的繩子:“假山思維。”
看閔世超疑惑,駱向北走進房間,從床下拿出一本書,出來,遞給閔世超。她接過來,這其實是一本雜志,雜志裡摘抄了各個作家的一些文章。在一篇文章裡,她看到了駱向北提到的“假山思維”。書上說,各個國家都熱衷於建立公園,在公園裡種上樹,挖一個湖,放一些健身器材,再美名曰“親近自然”,而實際上,這些公園其實只是需要經常保養的手工藝品。以公園裡的假山為例,山有石頭,假山也是石頭堆砌的,唯獨不同的是,山是自然形成,假山是人工搬運。登山有風險,人們對他人的要求也是如此,認為假山既具有自然的可觀感,又排除了危險性,更符合人的文明理念。
放下書:“你不一定非要站在這種角度去想,我可以讓你和你弟弟妹妹拿到捐助,又不用曝光。”
駱向北走過來,一把把書拿走:“還心理專家呢?對牛彈琴!你走吧!”
閔世超站起來,她的心裡也堵得慌,不是因為被他罵,而是……失落。她轉身,猶豫著,回頭看了看在院子裡整理紙盒子的駱向北,離開了。
中午在食堂吃過飯,她沒有午休,在借閱室裡看書。吳越也在翻書看:“怎麽樣?去見了孟小萍他們嗎?”
“見了。”
“不好溝通吧?”
閔世超苦笑著:“是啊,兩個都是硬茬,不好接。”
“孟小萍其實不重要,55歲到退休年齡,她還有17年呢,那時候才能申請贍養費。主要嘛,孩子是未來,能解決那三個孩子的問題是關鍵。”
“我同意。孟小萍是一個典型的怨婦,逃避性人格,心智不成熟。駱向北14歲就帶著弟弟妹妹出來,剛離開那一年,她沒有報警,後來之所以頻繁報警,是因為看到了孩子的價值,這種價值……不止是孩子可以幫她洗衣做飯,給她心理安慰,甚至讓她當出氣筒,還有,她在覬覦她孩子的錢和未來,駱向北通過收廢品,賺了一些錢,孟小萍想掌管這些錢,所以頻頻以親情做掩護,以達到霸佔這些收入的目的。”
“民政局那邊說這種情況很難辦,因為他們父母都在,而且都不是殘疾人。駱向北極其抗拒孟小萍,兩個小的也不願意離開駱向北。”
“我還真挺佩服駱向北的,現在的時代,很少有人能吃得下這個苦,這樣的年紀……掙錢,照顧兩個弟妹,想想都覺得難。”
吳越歎一口氣:“我也是看中這一點。這樣的孩子好好培養一下,將來有大出息。”
“你放心,我可以完成這個任務,不過,時間要長一些。吳處長,你跟五城派出所的溝通一下,如果孟小萍再來報警,就說我們已經在處理,讓她不要去打擾駱向陽他們。”
“她如果非要去呢?”
“她去就是她的事了,我們得先獲得駱向陽的信任才能解決問題。”
“行。”
下班後,閔世超來到“茶與酒”,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城市裡的香樟樹早已沒有了淡香味兒,取而代之的是早秋的桂花。穿過各色的店鋪,在火鍋味兒與鮮花香之間不斷旋轉,她來到店前。這一次,她仔細觀察著這個店鋪,門外是透明的玻璃,玻璃上畫了一幅油畫似的少女圖,她伸出手摸了摸,驚了一下,掉色!抬頭,老板正在前台看著她。
她尷尬,進去,看了一下菜單,點了一杯最貴的咖啡:“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那個畫還沒乾……”
“沒關系,那是客人畫的。”
“客人?”
他點點頭,看了看玻璃門上的畫:“用口紅畫的,掉色很正常。”
閔世超見老板也不在意,她也就放下心來:“還不知道你姓什麽?”
“叫我諾亞。”
“諾亞?又是英文名?”
“又?還有誰?”
“哦……沒什麽,我之前一個同事,叫馬特。”
“不是英文名,我的中文名字就是諾亞。當然,我家裡根據一個英文名字給我起的。”他把泡好的咖啡遞給閔世超,“你呢?”
“閔世超。”
“真的?”
“真的。”
“這是男人的名字。”
“我……爸媽以為我是個男孩。”看諾亞盯著她,閔世超低了低頭,“這個名字是我養父母第一個孩子的名字,她也是個女孩兒。當時我養母懷著她的時候,沒有妊娠反應,肚子尖尖的,別人都以為是男孩兒,就起了這個名字,生下來後也沒換。”
“領養你也不換?”
閔世超略微苦笑一下:“我也做不了主。”
“你後來可以做主。 ”
“沒必要,換了名字,換不了過往的記憶。”她抿了一口,睜大了眼,“這不是咖啡。”
諾亞一笑:“這是蘋果酒。”
閔世超慌了:“我開車哎。”
“沒有酒精,你仔細嘗嘗。”
閔世超好奇地又喝了一口,有些刺激,酸澀,微甜,有蘋果的香味兒,還有一點兒薄荷涼,她抬起頭:“你這……”
“你不喜歡喝咖啡,之所以點咖啡是覺得不好意思。”
“你很厲害啊。”
“沒有你厲害,警察同志。”
諾亞說“警察同志”這四個字的時候,閔世超敏感地發覺他有些抵觸:“你不喜歡警察?”
“怎麽會?”他在擦拭杯子,看閔世超看著他,他意識到閔世超是看出來了,放下杯子,雙手撐在桌上,“我不是反感,只是不喜歡被人教化。”
“教化?”
“在你們眼裡,人應該循規蹈矩,按照教條行事,不應該有個性。”
“所以你不是抵觸這個職業,你是抵觸別人對你管束。”
“誰都不喜歡被人管束。”
“其實我不算是警察。”
“不算是?”
“我現在在公安局上班,但……我是編外人員。之前是體制內,因為特殊原因……現在算是返聘狀態。”
諾亞好奇:“那你是做什麽的?”
閔世超在思考,如果告訴諾亞她是心理指導員,他應該會更加抵觸:“就是……協助工作,哪裡需要我,我就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