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顧自地坐在壁爐旁享受著，好像是個很尋常的晚上。披著羊毛毯，紅色的花紋和黑色的邊，略顯得厚重了些，卻踏實安穩。他對著窗戶沉思，沒有開電視，也沒有下雨，四周安靜地像是海底，還有爐火在牆上投下斑駁的剪影，仿佛透進深海的光。

　　周遊很少有這種閑暇的時候，總覺得煩心事總是一件接一件，忙完了就會有下一件，不會有如此悠閑寡淡的日子，什麽都可以不做，什麽都可以不想。

　　他閉上眼睛，把頭後仰在柔軟的棉布靠背上，感受著風從窗的縫隙裡輕手輕腳地溜進來，撞在壁爐的火苗裡，和燒焦的樹皮一起碎成塵埃。

　　最難得的是清閑自在，可是清閑久了，也就不自在了。人總是矛盾，得不到的才向往，擁有的都難耐。閑下來的時候他就會反過來覺得，忙碌心慌和焦慮，正說明他在真實地生活。

　　有個人推門進來，帶起了一陣風，拂過他的發梢。他轉過轉椅，面對著她。

　　“是你啊。”

　　沒有驚訝，沒有笑，沒有喜出望外。就好像知道她會來，如約而至，如此而已。

　　“下雨了，怎麽不來接我?”她語帶微笑地責怪，一路走到他身邊，坐在另一張椅子上。

　　這時他才看出眼前的她是個全息投影，坐下來時她的手和椅子的扶手有些許重疊，弄得整體的投影都有一點點不穩定的紊亂閃爍，像報廢的投影儀在白幕上扭曲的形狀。

　　“你在哪?”他沒有回應她小小的抱怨。

　　“你不來接我，我怎麽找得到路?”她抬頭看著他，眼睛卻好似沒有聚焦。那雙星辰隕碎般浩瀚的眸子，讓他暗自驚異於投影的逼真程度。

　　“我一路走到二十號，不知道要左拐還是右轉，你來接我一趟好不好?”她笑得不像懇求，倒像是孩子想要買棉花糖。

　　“你沒有說你會來，”他起身取下掛在衣樁上的大衣，試圖給她一個解釋，“如果你說一聲，我一定會去接你的。”

　　她還是笑，沒有分毫的惡意和低落。

　　他拿著偌大的傘，和她一起出門去接她。天空沒有下雨，他有些奇怪，但也沒有收傘。

　　她就在他身邊，沒有緊貼，也不疏遠，傘朝著她有所傾斜，盡管他清楚地知道，全息投影不會被雨淋濕。

　　路上沒有行人。他又陷入了那種尷尬，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無法正常地去面對和處理這樣的情形。和少數人，尤其是一個人單獨的相處，對他來說格外地難熬。他開不了口，卻又覺得沉默也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糕。

　　感覺好像說什麽都可以，實際上又似乎說什麽都不行。莫名的玻璃牆樹在了他和她交心的地方，壓低了他所有的聲音。

　　她似乎能理解他的社交恐懼，體諒地說起來的路上發生的小事。她轉了好幾趟車，等過了好多站台，看到了牽著孩子的父母慈愛的笑，也看到了狼狽的人追著不乖的狗跑了好遠。沒什麽特別，也不甚好笑，但莫名的，他收緊的內髒和毛孔，就在她自然而然的講述中舒展平複。

　　“你知道我會來的，對不對?”她突然沒頭沒腦地說，讓上一秒還點頭微笑的他整個愣住。

　　是的，我知道。他很想告訴她，卻沒法開口講。他為了不去接她找的借口，總不能自己揭穿。人好像都是這樣，為了不顯得那麽蠢，才會說那麽多的謊。

　　“沒關系的，我知道。”她不禁莞爾，看著他呆頭鵝一樣無措的眼神，

“搞不好啊，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了解你。”　　他緩了一口氣，慢慢釋然了。她都明白，省去了他很多不必要的解答和說明。他們之間的相處就是如此，不需要說太多，是不是真話也沒有意義，因為彼此心知肚明，而又心照不宣。

　　“你了解我什麽?”他假裝不服氣地開口問，多年未見，他不想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她仍然了解他的想法。他想知道，她還記得多少。

　　“你啊，”她沒等他話音落地就恬然笑了一下，得意地說，“膽怯懦弱又怕麻煩，看著自卑心裡自負，不在意生人的看法，卻把周圍人的想法看得很重。所以優柔寡斷，所以一事無成。”

　　他聽得都笑了，等著被誇沒想到她把他罵了一遍，直到她接著說:

　　“可是，你說謊很假騙不了人，雖然懶但是還是想來接我。看到了沒下雨仍然相信我而沒有把傘收起來······”她無奈地攤開了雙手，“你的好一如既往命中我所有的預期，不偏不倚。”

　　“所以我來找你。”

　　周遊看著她眼睛，這次四目相對， 她沒有任何躲閃直視他的瞳孔。仿佛要這樣一直看著看著看到彼此視線的最深處，連虹膜的每一處紋理都能描摹清楚。他在她眼中看不到自己，卻仍覺得在被那雙眼睛卷進傾倒的大海裡。

　　到了。二十號。

　　映入他眼簾的鮮紅色並不那麽真實，流淌在地面，跟雨水混在一起，仿佛這才是場盛大的全息投影。他看著她倒在血泊中，遠處的車擋風玻璃碎了，沾滿血跡地撞了路邊的圍欄。

　　大腦突然離線，像是心電圖停成了一條直線，發出的那種聲音。他倉皇丟了傘，在雨裡泣不成聲。她站在他旁邊，低垂著眼瞳，像是葬禮時的觀眾，尊重著每一份哀傷。

　　他沒有問為什麽沒告訴他發生了什麽。

　　他輕輕跪在雨裡俯下身抱住她。全息的投影此時如像素崩塌般散開來，轉瞬間又在她的身上重疊。視覺上覆蓋了她的傷口和血跡，看上去她似乎只是太累了，眯了一會。

　　她竟然連這一刻都想到了。

　　他被路人拖開，擔架送她上了救護車。沒人管這是不是他和她的最後一面。除了視覺給的錯覺之外，他很確定，那個擁抱本身，並沒有任何溫度。

　　他看到了連在她手腕上的全息投影聯絡儀，也知道那個小鏈子在人失去生命之後就無法在線工作。她在生命消失的最後一刻設定好了全部，從進門開始，到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以及最後的告別，都是離線的既定程序。

　　他抬頭看了看，恍然明白為什麽她會在這裡停下來。

　　她以為他會住在二十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