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騎士團就直接離開了?”

　　“沒有，後來他們在廢墟中找了一個晚上，好像是要找到一本禱告書。”

　　“禱告書?有什麽用?”

　　“呃，我也不知道。據說是那個村子裡神父的禱告書。”

　　“那後來找到了嗎?”

　　“肯定沒有啊，你想想，那麽大的火，估計早就燒得灰都不剩了！”

　　聞言眾人一陣咂舌，還想詢問更多消息，但那位本身便一知半解的酒鬼也只能苦笑地搖搖頭，他也是從朋友處聽說，再不知道更詳細的消息了。

　　圍坐一團的人們大喝倒彩，又起哄似地逼他喝了兩大杯麥芽酒，這才作罷。

　　洛德默默豎起耳朵靜聽，注意力卻完全轉移到了自己的衣兜中，裡面正安然地放著那本騎士團在尋找的福克神父的禱告書。

　　他產生了些許疑惑，一本無關緊要的禱告書為何會得到教堂騎士團的重視。

　　禱告書的內容他曾翻開看過，滿滿當當記錄著一些表達教徒虔誠之心的頌文，諸如《歡喜奧跡》《聖心禱文》《婚配祝文》。

　　盡是些他看上片刻就會頭昏腦漲的繁冗文字，並無特別之處。

　　一邊思考著，洛德咬下一口黑麥麵包，緩慢地將咯牙的麵包嚼碎，就著味道古怪的麥芽酒，艱難咽下喉嚨。

　　他開始理解為何芙爾蓮娜隻點了一杯清水。

　　“抱歉，我沒想到它會這麽的——”洛德停頓片刻，組織了一下語言，卻也隻憋出兩個字:“難吃。”

　　“神父大人，現在知道也不算遲。”芙爾蓮娜淺笑，將面前已經咬下一小口的黑麥麵包重新推到他的桌前，“您吃吧。”

　　碟子內的麵包邊角缺了一個小小的方塊，缺口邊緣留存有淺淺的貝齒印記，以及點點濡濕的水跡。

　　……

　　留下30個黃澄澄的銅幣，洛德面色僵硬地離開了熱鬧非凡的小酒館，身後傳來收了小費的熱情男仆的聲音:“歡迎您下次再來！”

　　“你會烹飪食物嗎?”洛德問道，“也許下次我們可以自己煮點東西。”

　　無論如何，總不會比那家酒館更差了。

　　“在修道院學過一些，不過大部分都是素菜的食譜。”芙爾蓮娜說道，“我們從來沒有接觸過肉食，我們也不太喜歡吃肉。”

　　“足夠了。”洛德簡短回應道，他並不是會挑食的人，哪怕是剛才酒館裡一言難盡的培根與麵包，他都皺著眉全部吞了下去。

　　不多時，他們回到格林街公園前，貝克的畫攤還在，人卻不見了蹤影。

　　灰白的中心雕像前，那位一直凝視上方的老人終於動了，他疲倦地合上眼皮，眼眶因長時間睜眼而異常乾燥，此時突然合上，便刺激出了眼角的兩行淚痕。

　　“雨……雪……海洋……偉大的至高神啊！”他忽然痛苦地跪下，兩手抓著眼睛，不知是因疼痛還是其他原因而哀嚎著，“為什麽……為什麽如此殘酷……”

　　哀嚎聲漸弱，他又低聲地號哭起來，以一種卑微地臣服的姿態，幾乎將滿是皺紋的臉埋入肮髒的泥土中，像是遭到母親遺棄的孤獨小孩。

　　洛德望著老人萎縮的背影，沒有貿然地上前詢問，只是放緩了腳步從他身後慢慢經過，盡量不去打擾對方。

　　“你……你過來。”背身的老人察覺到洛德，開口道。

　　“有什麽事。”洛德停下腳步，轉過身，語氣平淡，像是完全沒有看見老人方才的失態。

　　老人艱難地扶著腰起身，長久缺乏活動的身體發出了一連串骨縫摩擦的哢擦聲。

　　直起腰後，他的目光越過了洛德，首先望向隱藏在洛德身後的芙爾蓮娜，眯起了眼，而後又將目光移向洛德的右手，眼中發出驚奇的亮光。

　　“它可比教皇座椅邊的那隻新生白貓還要珍貴。”

　　洛德瞥了一眼右手，知道老人說的正是那隻膽小的黑山羊，問道:“你知道它?”

　　“年輕時見過幾隻，不過它們的主人可沒有你這麽友善。”老人說，“至少你沒有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掏出鐮刀。”

　　老人咧開枯燥的嘴唇乾笑了兩聲，說道:“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也許偶爾聽聽旁人的回答能幫我解開些許疑問。”

　　洛德注視著他，等待著他的問題，什麽問題能夠讓一個佝僂的老人在幾個日夜中一動不動地呆望沉思。

　　“你覺得神創造人的意義是什麽呢?”老人用沉重的聲音說道，“我們活著是為了貫徹他的意志，還是另有目的呢?”

　　“我曾經看過一本沒有署名的書籍，書上記錄了一個瀆神者的言論，上面說人只是萬物中的一個渺小物種，並非由神創造，而是從最低級的物種逐漸演化而來。”

　　“讓我想想，他將此稱之為——進化。”

　　老人目光灼灼地望著洛德:“你怎麽想?”

　　洛德低頭沉思了片刻，緩緩回答道:“我想這並不重要。”

　　“無論是我們是被創造出來，還是進化而來，我們已經是獨立的個體。”

　　“貫徹神的意志也好，另有所圖也好，這都是我們作出的決定。”洛德伸手指了指腦門的太陽穴，“經過慎重思考而作出的選擇，哪怕最後是錯誤的，也比盲目行事的正確行為要高貴。”

　　“我習慣把這種慎重的思考稱之為——理性。”

　　語罷，洛德回首望了眼芙爾蓮娜，這是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也是他一直以來囑咐她要做到的事情。

　　“理性……很美的詞。”老人小聲念叨著聽到的新詞，有些出神。

　　片刻後，他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吸了口冷氣，緩緩地吐出，“作為問題的回報，我可以解答你問出的任何一個問題。”

　　似乎覺得不太準確，他又加重語氣強調了一下:“任何問題，但只有一個。”

　　老人的目光神采奕奕，沒有半點躲閃，充滿了自信，仿佛真的能解答出世上的所有問題。

　　洛德盯了他一會，從兜中掏出黑色封面的筆記本，問道:“這是什麽?”

　　如果對方下一刻說出‘筆記本’三個字的話，洛德會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幸運的是，老人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麽不堪，他先是揉了揉眼睛，又低頭走近了幾步，確認自己沒有因年老而看花眼。

　　“這是……秩序之書！”他忽然驚呼起來，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洛德。

　　審視的目光從上到下一寸一寸地掃描著洛德，從頭到腳，像是在看什麽稀世珍寶。

　　“秩序之書?什麽意思?”洛德側身躲過了老人蠢蠢欲動的雙手，避免他撫摸寶藏般觸碰自己。

　　“那是另一個問題了。”老人咳嗽兩聲退下，收斂了過於失禮的動作，“你已經使用過它了?”

　　“嗯”

　　“難怪……我說你怎麽能得到黑山羊的契約呢，原來如此。”

　　老人低眉輕聲呢喃道，洛德正想詢問更多，他卻忽然掏出一卷老舊的羊皮紙，二話不說遞到了洛德手中。

　　“這是亞伯特·芬尼的化身魔法卷軸，後天的大祭典上你可能會用到。”他枯枝般的手掌拍了拍洛德的臂膀，又道:“不用問太多，它總會讓你知道的，如果它想的話。”

　　說完，老人的手掌開始如碎片般一顆一顆地剝落，碎片落在半空中便粉碎為白色的星星點點，被風吹散。

　　僅剩最後一個頭顱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什麽，開口道:

　　“對了，那個畫家請求我給你留一條信息，他說:摧毀所有的畫像！”

　　至此，老人徹底消失。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平複一下心情，洛德來到畫家的攤位前。

　　所有的畫像整齊擺放，作畫的工具有條不紊地放在畫架旁邊，看起來畫家是自行離開，沒有遭遇強行脅迫。

　　但是為何要破壞所有的畫像?

　　目前可以知道的是，畫家貝克在本人並不知道的情況下，由於某種不知名的靈感，窺視到另一個扭曲世界的景象，並將其作於畫中。

　　一無所有的他只會為畫癡狂，如今卻留下信息要求破壞他傾盡心血的畫。

　　只有少數的幾種可能，要麽他自行察覺到了畫的異常，要麽……有人讓他察覺到了畫的異常。

　　就在洛德準備動手之時，遠處一路小跑來了兩個衣著怪異的男人。

　　一個左臂殘疾，纏了一圈圈的繃帶掛在肩上，另一個則是右臂殘疾，同樣纏繞了一圈白色的繃帶。

　　二人小跑過來，禮貌地朝洛德揮手打了個招呼，其中一人熱情道:

　　“洛德先生你好，我們是貝克先生的朋友，他先前有事匆忙走了，現在囑咐我們前來收回畫像。”

　　另一人立即接腔道:“您也清楚吧，像這些充滿藝術氣息的畫像，只要人稍稍分心片刻，就有可能被瘋狂的居民們偷走。這倒是不難理解，畢竟它們實在是太美了。”

　　一邊說著，兩人已經合作著取下一張張畫像，將畫框平放在兩條斷臂上，用另外兩隻正常的手臂支撐。

　　只是，在他們離開的道路上，洛德無聲無息地佇立於此，冰冷地出聲道:

　　“抱歉，畫像我已經全部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