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街十六號,位於一處寬敞的公園東部。
與其說是公園,不如說是一處空曠的綠色園地,園地中部矗立著一尊巨大的方形石碑,石碑四面雕刻著持劍守護的騎士,石碑頂端則是一個頭戴教冠,手握權杖的高大石像。
以石碑為中心,園地四周種植著挺拔的白樺樹,樹下是一片深綠色的草地。
僅有寥寥幾人在公園附近遊蕩,包括一位面容削瘦的藝術畫家,以及一個老態龍鍾的駝背老者。
“前教廷畫師,為您低價畫像,僅要10個銅幣。”
叫賣的嗓音有些喑啞,像是許久沒有喝上水。
不過洛德並沒有畫像的需要,也沒有一枚銅幣能夠支付。
“不需要畫像嗎?那再看看我的畫吧,一幅畫8個銅幣,不,兩幅畫8個銅幣!”
“求求您看看吧,我已經兩天沒有吃過飯了。”
即便是將近於卑微地哀求,畫家最後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洛德面無表情地經過,而後遠去。
“歡迎……下次再來。”
聲音逐漸微弱,畫家痛苦地收回目光,腹中的饑餓蠶食著他緊縮的胃,開始一陣一陣地絞痛。
哢擦。
十六號房前,洛德掏出鐵鑰匙擰開了門鎖,推門而入。
門內的空間比他想象中要大上一些,正對大門的前方是方正的廳室,室內裝飾古樸簡約,中間橫放著一張長條形的高木桌,可以容納八人共同進餐。
大門左方是一個小小的廚房,灶台,鍋碗,食料等一應俱全,紅磚砌成的煙囪掛於壁上,通向上方的屋頂。
最右側是一層通往二樓的木質階梯,上方是一間寬敞的臥房與隱蔽的沐浴間。
對於生活的住處,洛德一貫的想法是足夠乾淨就好。
只是當他真正脫去短靴踏上柔軟的毛絨地毯時,異樣的舒適所帶來的歡愉無聲無息地衝淡著多日來的身體與精神疲憊。
“你休息一下,我先上樓沐浴。”
從兩天前換上這身神父長袍開始,洛德便再沒有時間更換衣物,哪怕這幾天氣溫嚴寒,並沒有過多地流汗,但也不可避免地會沾染上諸多穢物——雪花,血液,灰塵之類。
“好。”芙爾蓮娜亦卸下了中筒靴,赤足踏上地板。
“神父大人,稍後還請將脫下的衣物交付與我。”
身為修女,她們不需要學會戰鬥,不需要施展奇跡,只需要盡可能地博學一切教會的相關知識以及更好地照料她們所選擇的神父的生活。
正在上樓梯的洛德眉頭皺了皺,不太習慣這種被服侍的生活。
“衣物我稍後會放在沐浴間的門口。”
“好。”
不再多言,洛德上樓左轉,臥房與沐浴間隻相隔短短一個走廊的距離。
沐浴間內,中間掛著一道薄簾,簾前角落整齊堆放著兩個滿布袋的煤炭,簾後架設著一個大大的木桶,木桶邊有一小長形的小池,有涼水從壁上的孔洞中流出,填滿池子後便自然堵住,無水溢出。
洛德往木桶中舀滿清水,大致在桶下安置了十幾塊煤炭點燃,而後便一件件地褪去衣物,一口氣將自己浸泡在冰涼的水中,靜靜等候座下的火焰將水溫變暖。
冷水壓抑著胸口,遲緩的呼吸變得更加悠長,閉上雙目,眼前陷入黑暗。
一陣恍惚的失重感,如同跌落深海,又如同被深埋於冰窟。
耳邊似乎傳來了遙遠而古老的鯨鳴,
伴隨著咕嚕聲的氣泡破裂,尤顯亙古而空靈。 背對幽暗的深海,望不見底的海床伸出數十條粗大的觸手,輕輕托住他下沉的身軀,觸手尖端溫柔地撫摸起他的臉龐。
光滑的觸感一寸一寸地劃過他的肌膚,無比真實。
洛德猛然在現實中睜開了眼,瞳孔先是緊縮成針孔狀,緩過神來後才緩緩舒張。
只是,赤裸肌膚上的光滑觸感依舊存在。
他這才忽然意識到,不是夢境,而是現實。
啪嗒!
水花濺起,洛德快速伸手握住在自己身上遊走的東西,向前用力一拉,試圖將其拽離。
一具婀娜的身軀從身後被帶離,淺金色的長發率先落入水中,繼而是豐滿的嬌軀。
熟悉的淡香味縈繞鼻尖,洛德這才認出來者的身份。
一陣沉默。
“芙爾蓮娜,告訴我你為何在這裡。”
松開緊握的右手,芙爾蓮娜的手腕處已經被勒出了一圈淡淡的紅痕。
所幸木桶足夠寬大,即便容納兩個人的身位,也僅有少數的水從桶沿溢出。
洛德雙手托舉,將全身濕透的芙爾蓮娜抱出水桶,浸濕的衣物緊緊貼合她的身軀,凸顯出平時一直被隱藏的完美身材。
“抱歉,我只是想幫您沐浴,沒想到您並不喜歡。”
“不用抱歉,我並沒有在指責你,只是太過突然,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洛德左手扶額,稍稍平複了心情,依舊以右膝平放,左膝立起的姿勢安然坐在木桶中。
他的身材本是極好的,腹間沒有一絲贅肉,平坦而隱隱有肌肉顯現,雙腿勻稱,比例修長,臂膀堅實,強勁有力。
赤裸沐浴於他而言亦並非羞恥之事,在雪村時水源稀少,他與福克神父每隔數天必然會共同沐浴一次,以節約水源。
不過,他不在意,因為他畢竟是男性,但芙爾蓮娜卻不同。
“我不需要其他人幫我沐浴,如果你是在遵從修道院的教導。那從今天開始,你可以舍棄修道院需要你服侍我做的一切事務,而後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目前芙爾蓮娜於他而言僅僅是一個陪伴同行的角色,他不需要對方違背心意扮演一個百依百順的仆人。
哪怕對方現在對他說她要離開,洛德也不會有任何意見。
“神父大人,您知道您方才說的話將會遭到任何一個教會人員的譴責嗎?”芙爾蓮娜的聲音前所未有地輕柔。
“任由他們。”
水的溫度已經漸漸暖和,洛德懶得多言,放松了四肢,全心全意地享受這片刻的安寧。
身側,溫水被舀起,落在他的胸膛上,柔若無骨的雙手輕輕地拂過他的雙肩。
“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神父大人……”
……
熱水浸泡了約莫半個時辰,洛德重新穿戴好神父長袍。
據芙爾蓮娜所說,在【淨化】的主奇跡之下,分化出了許多針對不同事物的旁支末節的小奇跡。
她只是使用了其中的一種,便能使神父長袍潔淨如新,還帶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這種香味,也正是洛德從她身上所嗅聞到的氣味。
下樓來到廚房,洛德翻找了片刻,僅從中尋到了兩片麵包,一片沾了灰塵有些發黑,另一片則長出了毛茸茸的霉。
推開房門來到公園,方才還在園中擺攤的畫家已經消失不見,他的畫倒還留在原地。
環視一周,恰好看到那位老態龍鍾的老人,與半個時辰前一樣,老人依舊抬頭注視著園中央的石碑,甚至抬頭的姿勢與角度都沒有改變。
洛德上前,尚未開口詢問,老人已經抬起了枯枝般乾瘦的手指,指向街尾的一條小巷。
“別煩我。”
“好,謝謝。”
洛德轉身朝街尾的小巷走去,他不知道老人是如何猜測到他所想問的,他也沒有興趣知道。
只要目的達成了就好。
略顯陰暗的小巷中,一家麵包鋪前,畫家被一個壯漢一隻手提著衣領高高舉起,另一隻手狠狠地扇在他紅腫的臉上。
“還敢不敢偷麵包!還敢不敢!偷誰的不好,敢來偷我的!”
啪啪!
又是連續兩聲響亮的耳光,沉重的力道幾乎讓畫家昏死。
“我……我能用畫換……”虛弱的話從他口中艱難地說出。
“誰跟你換!就你那破畫, 值幾個錢!白送我都不要!”
“還前教廷畫師,呸!有多遠滾多遠!別再讓我看到你!”
壯漢宛如丟垃圾般單手向上一扔,將畫家遠遠砸在石地板上,而後惡心地擦了擦手,仿佛碰了什麽髒物。
腦袋砸到地板,磕出了響亮的聲音,卻沒能引起行人的一點注意。
‘如此……痛苦。’
眼前發昏,臉部發麻,胃裡又在翻騰,頭顱也像是碎了一般。
直到一片陰影蓋住他的視線,一只有力的大手將他從地上扶起。
“你好,我想看看你的畫。”
一片沉默。
洛德隻好又重複了一遍:“能聽清嗎,我想看看你的畫。”
“能……我只是……有點不敢相信。”
“先別高興,我身上沒有一個銅幣,只有兩片不太新鮮的麵包,最多也只能再給你一些清水。”
“那已經……足夠了。”
聞言,洛德將手中的兩片麵包拿出,畫家卻像餓狼撲食般一口咬掉半個發霉的麵包,似是生怕洛德反悔,不再買他的畫。
霉臭在喉間蔓延,畫家扭曲著臉硬生生將其吞下,又一口咬下另外半個麵包,再快速地將洛德手中的發黑麵包搶到手裡。
剛要吃進嘴裡,他又猛然驚醒。
“不行,不能吃,這個還沒有發霉……能留到下次再吃。”
洛德看著他近乎滑稽的動作,沒有阻止,也沒有恥笑,只是默默地等他站起,開口道:
“如何,能帶我去看你的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