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出門了。這太陽才剛出來沒多久,胡同口下棋的大爺們已經把攤兒支起來了。一群鴿子從鴿灰色的屋頂上飛過。李爺爺家就在這無名胡同裡一個不大起眼的門後面。
紅漆木門上還貼著過年時的春聯,頗帶些鋒芒的魏碑寫出來的卻是四平八穩的吉祥話。
我正端詳呢,門開了。
李爺爺招呼我說:“來啦,怎麽也不敲門?”
我笑著問了句:“李爺爺好。”又說:“剛在看您家的春聯,正要敲門呢您就出來了。”
“那是李元寫的。”李爺爺也看了一眼那春聯,和藹地笑了笑。“快進來吧”
一進門是個方方正正的小院兒,大概擺了些木桌藤椅。靠近院牆的地方長著一株正在落葉的海棠樹,有好幾顆將熟不熟的柿子掛在另一棵更高大的樹上。院子東南的角落擱著個落了點兒灰的鴿子籠,上面是努力攀爬的葡萄架子。此外就還剩下能種些花草的空當。
雖然打掃得很乾淨,但的確能覺出是有些時日沒人住了。
堂屋的裝修有些出乎意料的現代化。
尹奶奶正坐在沙發上,見我來了就要站起來。我趕忙過去扶住她:“您快坐下,還非得起來幹啥”。她扶著我的胳膊坐下後,拍了拍我的手。我順勢把手上拎著的袋子往前遞了遞:“尹奶奶,這是小湯山的有機蔬菜,您嘗嘗。”
尹奶奶沒接,正要說我,就聽見李爺爺在邊兒上替她說了。“來就來了,幹什麽破費。”
我把袋子靠著桌角擱下,一本正經地說:“這您就不知道了。我朋友在小湯山有機食品基地工作,這是她親自摘的,我親自拎過來的。中間沒有任何商家經手,那是一點兒都不破費,還綠色環保健康安全有保障。”
向來沒有空著手上人家的道理,可也沒有晚輩給長輩送東西的。於是我特意說明了裡面就是點兒蔬菜瓜果。東西不貴,這就算是孝心。
二老都笑了起來。
“你這孩子,也不怪你奶奶說你皮。”尹奶奶被我逗樂了,指著那兜兒菜說,“那中午就吃你帶來的菜吧。你也留下,正好一塊兒嘗嘗這綠色食品。”
我忙推辭道:“那多不好意思,不給您們添麻煩了。”
“不麻煩,我們中午也要吃飯的。”
李爺爺也在一旁點點頭:“你要是沒什麽事兒就留下來一起吃吧。”
看來這頓飯是拒絕不掉了。我於是笑眯眯地應道:“多謝尹奶奶,那我可就有口福啦!”
隨後尹奶奶說去聯系做飯阿姨今天的食材已經有著落了,我則是跟著李爺爺進了他的書房。
李爺爺的書房在房子的緊裡邊,我目不斜視地經過了好幾間屋子。
書房倒是符合四合院的特質,布置的古色古香。紅木的長書桌,聳立的書櫃和端正的太師椅,甚至是矮幾上擺著的茶壺,都帶著鮮明的時代和階級特色。
李爺爺讓我先坐,他去倒茶。我推辭未果,就老老實實坐了下來。書房的窗戶外種著一棵金桂和一棵梅樹,滿屋都是桂花香。秋日的陽光被樹梢搖晃著,樹影婆娑的讓人心生好感。
我下意識地四處看了看,掃到了書桌上擺著個相框。
“那是李元。”李爺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把茶杯擱在了桌子上,然後把相框朝我轉過來。“是他小時候的照片了。這孩子長大以後就不愛照相了。”
我聽出李爺爺話裡的懷念,接茬兒:“大家都一樣。
我小時候也是照片一大堆,長大了以後就很少照相了”。說著我打量了一下照片。那上面李元大概十歲左右的年紀,那開始有了些棱角的臉上卻沒什麽笑容。我印象裡李元跟我挺玩兒的來的,倒是沒想到長大一些後會這麽苦大仇深的。 “那次他剛從什刹海體校出來,我和他奶奶帶他去北海看菊花。”
“我記得小時候我倆說過想一起去什刹海體校練武術的。不過我住的遠,就沒去過。”我問李爺爺,“李元後來去練武術了麽?”
李爺爺擺了擺手。“從你家走後元元一直跟著我們在廣西生活,在和他爸爸去日本前才回北京住了一段時間。”我點點頭,李爺爺接著說,“他一直想去看你的。但是我們家裡有些事情沒有處理好,就一直耽擱下去了。”
其實李元想不想著再去看看我們,或許六歲的我在乎,可現在我完全不介意了。比起小時候的李元惦不惦記著我,我更想知道現在的李元要去埃及做什麽。
於是我只是笑了笑,說畢竟大家都有各自的安排。
李爺爺也沒再就這個話題多說,接著給我講了講李元這十幾年來輾轉各個地方讀書生活的趣事。我隨著他的講述看過去。這間屋子裡放了很多畫風不大相同的物件,比如書桌上的鎮紙,保溫杯,還有浮誇的精裝書等等,都是李元在不同的時間裡帶給李爺爺的。我沒想到李元這孩子還挺顛沛流離的,這和他們家這種殷實的家底兒跟和諧的家庭氛圍有些出入。
就這樣又嘮了會家常,李爺爺突然來了一句:“元元喜歡天文,這點跟我和你爺爺也算是有點關系。”
我點點頭。
好些研究各種行星的科學家都是地質學出身,李元可能也是受了他爺爺的影響。而且他小時候就是一個不一樣小孩兒。我喜歡玩兒警察抓小偷,李元有事沒事兒老喜歡看月亮。
李爺爺接著說:“那孩子小的時候經常問我,‘爺爺,這些星星離我們有多遠啊,為什麽不會掉下來?’‘嫦娥自己住在月亮上的話吃什麽呢,月亮上只能種桂樹麽?’可我哪兒能都回答得了他。於是我就告訴他,這些可以等以後他長大了,自己去找答案。”
我聽著,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李元還是挺幸運的,他的家人會回應他對世界的好奇和期待。
李爺爺說到這裡,像是陷入了回憶。老人們都喜歡回憶兒孫的成長,哪怕是遙遠地回望過去,都能透出慈愛來。我也沒有打斷這份與我無關的溫情。
“可是我對不住這孩子。”聽到李爺爺這麽說我疑惑地歪了歪腦袋。但他沒有接著說下去,只是用手虛點著我說,“其實你很像你爺爺。”
我笑了起來。“倒是很少有人說我像爺爺的。”
李爺爺也笑了,說:“你和你爺爺不光是性格像,還都很沉得住氣。”聽了這話,我知道今天的重頭戲要來了。李爺爺停頓了一下兒:“而且你們很會保守秘密,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說完李爺爺目光和善地看著我。
略微思索了一下兒,我開口:“多謝您昨天沒在爺爺奶奶面前揭穿我,我的確沒和家人說現在在學考古。不過我也是最近才準備今年年底去埃及的,沒想到您也知道這事兒。還有您昨天說元元也會去是麽?那如果時間一致的話,我們還可以打個招呼。畢竟好久沒見了。”
李爺爺見我承認得痛快,笑了笑:“為什麽你不讓家裡人知道自己讀考古呢?你這麽有主見,家人應該很尊重你的意志才對啊。”
我聳聳肩,假裝無奈地說:“我倒不是擔心他們反對。只是我家人都有點兒迷信,覺得乾這行不太好,容易出事兒。比方說這回,要是他們知道我要去埃及考古,估計每天都得提心吊膽的,還不如不告訴他們呢。”
李爺爺聽罷略一點頭,又道:“我和你爺爺當年探礦的時候也沒少接觸這些,沒覺出他對這些個子不語的事兒有什麽忌諱的。”
我歎了口氣:“也不瞞您說,其實我爺爺奶奶這種無產階級知識分子怎麽可能信那些封建迷信的。這不是前幾年我三叔出差,結果下礦的時候遇到了事故,差點兒沒回來。從那以後我家人就對從事相關專業有了些抵觸情緒。”
這話我倒是沒騙李爺爺。
我三叔出事兒的時候我都快小學畢業了。那段時間家裡的氣氛很緊張,我爸和大大都急的團團轉。後面得知三叔傷勢穩定了他倆才安下心來,專心安撫爺爺奶奶。當時三叔倒是想瞞著家裡來的,過年都沒回家,留在四川養傷。但這趟差從兩個月出到了半年多,奶奶起了疑,三叔這才不得不回來。那時候他都養了大半年傷了,回來的時候還是一臉病容。向來脾氣好的我爹都氣白了臉,大大把三叔拎去教育的時候我爹還煽風點火來著。
聽完我說,李爺爺若有所思。“你三叔是十二年前去的四川麽?”
算了算時間,我點頭說是。“您怎麽知道的?”
李爺爺說:“因為李元的父母那會兒也在四川。”
我心中湧起了一陣說不明的情緒。合著我家三代人都和李家有點兒瓜葛。
李爺爺寬慰我:“你也別多想,你三叔的事兒應該是巧合。不過你和李元去埃及的這個我說不好,所以叫你過來問問。”
我說:“沒關系,就是信息量有點兒大,我自己捋捋就好了。”其實我和李元的專業八竿子打不著,就算去了埃及也不一定能碰上。
李爺爺理解地點點頭。
“那您剛剛說我爺爺保守過別人的秘密,是指什麽?”我瞞著的是關於我自己換專業的事兒,那麽很會保守別人秘密的就一定是我爺爺了。而且照這個情形看,這個秘密估計還是他們李家的。
“其實你應該也猜到了,你爺爺保守的這個秘密,和我有關。”李爺爺平靜地說,“當時如果不是你爺爺幫忙,我和家裡人都活不到現在。”
我連連搖頭。“不對,我爺爺的確經常和我提起您,但是他隻說過您和尹奶奶在廣西的時候照顧他。他當年都病得得起不來床了,怎麽可能能幫您的忙呢?”
“你爺爺說我們照顧他?”
我用力點點頭。
李爺爺笑了。露出點兒我熟悉的,老人們回憶過去時帶著的表情。“你爺爺的病啊,也是因為我們得的。”
我倒是萬萬沒想到這個。
“我五十年代末年從蘇聯留學回來,加入了冶金部。當時你爺爺從地質大學畢業幾年了,在探礦研究室的一個小辦公室當辦公室主任。加上我,這辦公室一共就七個人。那會兒大家講究實乾,北京沒什麽礦可以開采,於我們是這個新興的辦公室跟著探礦部一起扎進了廣西的萬裡大山。”
也就是在那裡,李爺爺遇到了他的命運。
六十年代初知識分子還挺新鮮並且吃香,地方上自然是歡迎的。再加上這次來的是一群北京的年輕工程師,當地政府就積極安排年輕人來做學習交流。
地方政府打的是好算盤。這年輕人們一交流好了,哪怕到時候這單位要走,知識分子們也可以作為家屬留下來建設當地。
那會兒我爺爺奶奶一畢業就結了婚,這些額外的節目他一律不去。但李稚昀不同。他家世好,眼界高,又好熱鬧,自然是想去多參加參加活動。
當時玩兒在一起的有好些人,其中不乏一些當地的名門之後。尹家在當地是望族,尹家的閨女尹珵也是留過洋的。這李家公子和尹家小姐一來二去就看對眼兒了。於是在工作的第二年,李稚昀就向尹家提了親。尹家很滿意這個小夥子,畢竟人品家世樣貌才學樣樣上乘,掌上明珠尹珵也心儀他。結婚的時候在當地擺了酒,在北京也辦了一場。
我一聽這簡直就是佳偶天成啊。李爺爺提到那段時光的時候也是止不住笑意的。然而要是事情這麽圓滿那就叫老一輩愛情故事了,我也不用坐在這兒聽爺爺一直瞞著家裡人的事兒。
李爺爺接著往下說。
“婚後我就準備和尹珵定居在廣西了。那段日子啊,真是千金不換。再後來就到了六十年代末。我家的背景不好,也得虧那會兒地處偏遠,好歹波及沒有很大。雖說如此,但我的職位也都革了,工作也暫停了。
那時候在祁連山有個項目,是勘探國家礦產的。從六十年代初你爺爺就在跟進,這次得到指示要再次進山。我出於某些原因也想加入那個項目。於是我就找到你爺爺,說現如今誰也不敢用我,但是我得需要一些成績來保持家人平安富足。作為老同事老朋友,你爺爺頂著壓力把我編進了隊伍。勘探隊的任務的確是找資源,不過事實上我卻還有別的打算。”
那次的祁連山之行,李稚昀一共有有三重身份:
明面上是勘探隊隊員,得以跟著地質勘探隊一起進山;
除此之外他還有個支線任務,是要找祁連山深處有沒有不同尋常的磁場;
最後一個是李稚昀的私心,也是他走這一趟的真正目的。他需要在找到磁場以後,如果能找到磁場的話,拿到一樣東西。
這件東西關系到他女兒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