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鴻訓的倒台,在明末波瀾壯闊的政壇中連浪花都算不上,後世研究史學更是提都不提。
可這件事在如今的朝堂,卻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他可是第一個倒台的東林黨高官。
這件事的發生,預示著剛剛登基的崇禎皇帝,對東林黨的信任,僅僅維持了五個月都不到。
原本在閹黨覆滅、東林黨霸佔朝堂的局面下,其他各路勢力只能伏低做小、退避三舍,惶惶不可終日。
現在,發覺新皇對東林黨也不是那麽的信任後,他們的膽子和步子,不可避免都會大起來。
顯而易見,朝政紛爭,旦夕而起。
有識之士,如劉宗周、侯恂、曹文衡等,全都憂慮難安。
掉進了權力漩渦的,如錢謙益,卻一心隻想著謀私,罔顧大局。
劉宗周、侯恂特意在臨清駐留多日,就是為了等候錢謙益,希望能夠彌合他和周延儒的矛盾,團結東林力量,把控朝局。
現在看來,這個想法破產了。
戶部派遣的鈔關主事來的很快。
張繼孟是在鈔關之變四日後到的臨清,這位主事第五日就風塵仆仆地到了。
此人名叫吳道昌,天啟二年三甲進士。
原為戶部湖廣清吏司主事,此番被派來擔任臨清鈔關主事。
這絕對是大好事。
畢竟一個是戶部小官,一個是天下第一鈔關的主事,頭頂上還沒有婆婆。
吳道昌興致勃勃趕來,跑到鈔關碼頭一看,瞬間心涼了半截。
河道裡的沉船數不勝數,碼頭還塌了半邊,當地官府組織人手撈死屍都還沒有結束。
“各位大人,下官前來之時,陛下和上官催促緊迫,京師百萬之眾更是嗷嗷待哺,實在是耽擱不得啊。”
吳道昌團團作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他上午到的臨清,下午京裡的催促就到了。
沒別的意思,就是責令他必須盡快疏通運河,保證京師供應。
可吳道昌一看了實地情形就知道,此事隻憑鈔關自己,是絕對無能為力的。
劉宗周問道:“京裡的錢糧何時撥付?”
其實對於鈔關碼頭的情況,在座的都已經做過評估。要想疏通、重建,必然是個大工程,沒有上千人出動,是絕對做不到的。
可要想驅使上千人勞役,就必須要有足夠的錢糧,否則的話,民夫非得造反不可。
吳道昌臉色更加難看。
“下官臨出京時,陛下有言,臨清本地膏腴,當為朝廷分憂。”
眾人臉色難看至極。
這就是要想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
瞿式耜當場就炸了。
“本官剛剛接任臨清知州,府衙帳冊都還沒有清理完畢。府庫裡一分存銀都沒有,空的都能跑馬。哪裡還有錢糧支應?”
前任臨清知州、同知等既然是閹黨中人,那貪腐就可想而知。
瞿式耜接的不是肥差,而是一個大窟窿。
吳道昌急的嘴角起泡。
“無論如何,京師安危我等都擔待不起。稍有差錯,陛下和朝廷怪罪下來,多少腦袋都不夠砍的。”
他說的情況,誰又不知道呢?
侯恂、劉宗周對視一眼,更加對前景悲觀起來。
事關京師安危的大事,做皇帝的居然不舍得掏錢,還要讓下面快速完成,天下間哪有這般的道理?
張繼孟想了想,朝曹文衡建議道:“明府,
不知可否向巡撫、布政使司求助?”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及這個,曹文衡就拍了桌子。
“碼頭之變天下嘩然,時至今日,省裡可有分說?”
大家夥明白了。
山東巡撫、布政使司那邊是在裝聾作啞,當做不知道呢。
這麽大的麻煩,誰願意摻和?
反正臨清乃要害之地,有點風吹草動京師就會直接干涉,山東巡撫、布政使幹嘛要跳進這個火坑?
老老實實躲在濟南,不舒服嗎?
現在,情況清楚了。
皇帝和朝廷那邊不給錢,卻要求運河早日疏通。
臨清本地官府沒錢,鈔關力有未逮,卻必須要把事情做好。
山東巡撫、布政使知道也當不知道,甭想會有什麽支援。
在座的臨清大小官員,全都坐困愁城,束手無策。
左夢庚是小輩,本來這樣的場合沒有開口的資格。他能來參與,也是被劉宗周帶來的。
這幾日劉宗周一有閑暇,就在鑽研《國富論》,有不懂的地方就抓著左夢庚谘詢。
漸漸地,這位大佬對左夢庚的態度不一樣了,甚至還會督促他讀書。
這種改變,讓左夢庚的地位直線上升。
此時見到一眾大佬被難住了,左夢庚覺著,這是自己的機會。
他如今最大的麻煩,就是年齡太小,地位太低。
要想做出一番事業,就必須要取得認同。
最好的辦法,就是拿出成績來,讓這些大佬們知道他的能力。
“依晚輩之見,此事未嘗沒有解決之道。”
當所有人都被困在黑暗中時,哪怕一丁點火星都會成為希望。
登時,所有人都盯住了左夢庚。
吳道昌最是激動,忙問道:“小友可有教我?”
左夢庚沒說話,而是看向其他人。
吳道昌只是小蝦米,對他幫助不大。他要獲取的,是侯恂、劉宗周、曹文衡、瞿式耜、張繼孟這些人的認可。
畢竟這些人就是罩在他頭上的天。
今後他這隻小猴子能怎麽折騰,全看這些天在上面掩護的如何。
侯恂並不覺著左夢庚能有什麽辦法,隻認為是少年人嘩眾取寵。
可反正大家夥也沒有主意,不妨聽聽,也不礙著什麽。
“你有什麽主意,盡說便是。”
左夢庚等的就是這個。
“要想疏通河道、重修碼頭,兩樣東西最重要。一是錢糧,二是人手……”
眾人不禁失望,心說誰不知道呢?
左夢庚卻在繼續。
“各位大人可能覺著,人手好辦。其實不然。臨清雖然百姓眾多,可各司其業,日夜奔波。貿然找來勞作,只怕各行各業都要受到影響。”
重修碼頭的勞動力何來?
百姓徭役罷了。
雖然如今是初冬,百姓農閑,似乎找來服徭役沒什麽不妥。
然而臨清此地,靠種地而活的人僅僅只是少數。
作為一個人口百萬的大城,又是商貿中心,許多百姓都是圍繞著商貿生活的。
一旦讓這些人來服役,則許多行業立時停擺,損失絕對不小。
在座的這些官員,除了張振秀和張宗孟外,其余的都是外地來的,時日尚短,對臨清的情況並不了解。
一聽他的分析,紛紛變色,才發現差點又釀成大禍。
百萬人口的大城要是停擺,只怕又是一個京師之亂。
到時候運河沒有疏通,臨清又紛亂四起,他們真的就是罪責難逃了。
“不過如今卻有個機會。城外聚集的流民怕有萬余之數,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每日凍斃、饑餓而死者,不知凡幾。倘若好好利用的話,可以兩權其便。”
聽到左夢庚的主意是利用流民,不少人都默默點頭,覺著這個辦法好。
流民本來就衣食無著,無所事事,組織起來乾活,既能減少本地負擔,也能避免生亂,確實是一舉兩得的好主意。
瞿式耜卻不這麽認為。
“就算是召集流民勞作,可也得給他們吃飯。說到底,還要著落到錢糧上來。此事不解決,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眾人點頭稱是。
不管做什麽,錢糧是基礎。
沒有這個,就招不到人、開不得工。
左夢庚卻不認為這個有多難,就看在座的人膽識如何了。
“其實,要想籌措到錢糧也不難。就是不知各位大人可敢開先河、立新規?還有,朝廷反應如何?”
見左夢庚面對諸多大佬侃侃而談,毫不怯場,最欣慰者莫過於劉宗周。
他原本以為這個少年只是長於文思,今日卻又見識到了他善於做事的一面。
“你有什麽謀劃,速速道來。如果可行,記你一功。”
左夢庚得到吩咐,也不藏著掖著了。
“臨清乃富饒之地,此話沒錯。本地之財富,用來疏通運河、修繕碼頭,綽綽有余。最為難處,就是如何將這些財富挖掘出來,用之以道。”
別人還未如何,張振秀先急了。
張家乃是臨清大族,要是往外掏錢的話,張家首當其衝。
他看向左夢庚的眼神很是不滿,怎麽胳膊肘還往外拐呢?
“無緣無故,便令士紳、鄉老掏錢,此乃取禍之道也。”
他卻誤會左夢庚了。
“張叔叔莫急,小侄還未說完。”
他乾脆站起來,邊走邊說。這樣一來,大家不想看他都不成了。
真正地成為了場中焦點。
“無緣無故讓鄉親們掏錢,這沒道理,也會被人戳脊梁骨。可如果這不是白白掏錢,而是一筆投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