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時節大雪若狂,北風呼嘯如狼。
遼闊、厚重的北方大地,短短幾日間,就在這摧人的風暴中,被染成了蒼茫茫的白色世界。
時近傍晚,天穹上晝光隱匿,京師裡暮色如漆,而北鎮撫司的總部,依然是燈火通明的一片。
從前院來到後院,從廂房走到大堂,此起彼伏的腳步聲蓋住了咆哮的風雪,幾個架高的火盆裡,紅色的炭塊燃燒的正旺。
孟小春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著案桌上小山般的文件,揉了揉乾澀發紅的眼睛。
“這日子,什麽時候到個頭......”
臘月前後,關外敵情四起,遼東一帶岌岌可危,隨著邊關一起緊張起來的,還有孟小春這種北鎮文員的工作。
每日每夜,無窮無盡,從各個衛所發來的文件一份接著一份,簡直讓人喘不過氣。
放下一份抄寫好的書信,孟小春想起了自己泡的花茶,現在還放在桌子的邊上,一口也未動。
伸手去拿,光滑的瓷杯上卻傳來了一絲冰涼。
“涼茶、涼茶,去火解乏。”
無奈笑了笑,孟小春一口把它喝下。
這是川內的海棠花茶,春天到了季節,花農們就把花瓣收集起來曬乾,再將當地的雪錦茶碾碎,混合起來一同焙製,才造就了這種特殊的香茗。
曬乾後的海棠花,在熱水之中泡發,粉紅色的花瓣配著淡淡的香味,順著喉嚨流進心田,仿佛又把人帶回了溫暖的春天。
作為北鎮的一個小文員,孟小春能享受的福利為數不多,這杯花茶算是他最喜歡的那一個。
只是花茶雖然美味,每個月配給卻不是很多,這一杯已經是他最後的存貨了。
舔了舔牙齒,孟小春放下杯子,書信上的墨跡還沒有晾乾,現在不能封裝,他又抬頭朝四周望了望。
人來人往,汲汲忙忙。
這裡是北鎮府司的大堂,工作的都是北鎮文職人員,有秋試剛上來的舉人,也有六部調撥的閑差,品級大多不高。
俸祿很低,工作又忙,很多人幹了幾年,不是申請離職就是托關系調到了別處,而那些一口氣幹了幾十年,能熬到五六十歲須發皆白的,只有極少數的幾個。
這就比如隔壁的老吳。
那淹沒在書信堆裡,只露出一個頭頂的老吳。
比較好的是,他那頂厚紗帽吸去了大部分的火光,使得裡面的禿頭不那麽明亮。
“這老夥計,一天一夜了吧,精力還挺旺盛。”
似乎察覺到了孟小春的目光,老吳直起身子,朝這邊瞥了瞥眼。
“小春,盯著我幹嘛?”
孟小春眨了眨眼:“沒事,就想是看看你。”
“沒事?”老吳哼哼兩聲,一臉的不信。
“你小子,這才幾天,花茶又喝完了是不是?這次可別想蹭我的了。”
“不蹭就不蹭,多大的脾氣。”孟小春學著他的嗓音,也哼哼了兩聲。
來北鎮的半年裡,這不是孟小春第一次蹭茶,當然也不是老吳第一次拒絕分享。
但每次這樣說,每次過了月半,每當老吳工作了半天,拖著老腰準備衝茶時,旁邊還是會出現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盯的他渾身不自在。
“你這小子,做人不要太過分了啊。”
看見孟小春停下了工作,老吳也起身活動了兩下,只是突然的放松,使他身上的骨頭“咯咯”作響。
孟小春看得心驚:“老吳,
一把年紀了你可當心點。” “多大點事,咱這身骨頭還散不了架。”老吳露出一副不屑的樣子,推了推彎曲的脊背,又繼續扭動著身體。
老吳放松好,又把頭探了過來:“小春,咱們去休息休息?”
墨水終於幹了,用紙袋將書信收好,孟小春取來一方印章,在封口處重重蓋下。
“先不著急,抄完這兩份文件再說。”
“年輕人呐,就是不一樣,咱這些老家夥可是受不了嘍!”感慨一聲,老吳坐回椅子,收拾了兩下毛筆硯台,似乎又想起了什麽。
“對了,你加入緹騎的事怎麽樣了?”
鋪開一張新紙,孟小春沒有抬頭:“已經和鎮撫使說好了,等他們從關外回來,我就正式入編。”
“小夥子很有前途嘛,以後見了面,老吳我就得喊你一聲孟大人了,不對,來,小吳我來幫孟大人抄一份。”
習慣了老吳的調侃,孟小春聳聳肩:“什麽大人不大人的,不都是北鎮錦衣衛?”
“非也、非也。”
拿過樣本,提起毛筆,老吳搖了搖頭:“錦衣衛豈是隨便叫的,像我們這些文員,乾著抄寫撿信的工作,每月吃個北鎮俸祿罷了,再像後院那些人,天天不是值宿就是守衛,說白了也就是普通士兵。”
孟小春頓了頓:“那什麽才能稱得上錦衣衛呢?”
老吳奮筆疾書,也沒耽誤嘴上的聊天:“北鎮設有掌衛官統和巡捕官統兩種緹騎,掌衛官統都是外派的欽差,而巡捕官統們則是行走各府地之間,專職捕賊。”
“只有成為這兩種官統緹騎,才能稱得上一聲錦衣衛,不過話說回來,你要進的是那個?”
孟小春停筆想了想,回道:“應該是掌衛官統緹騎。”
感歎一聲,老吳連連拱手:“那以後可就是掌衛欽差了,小吳我以前有不妥的地方, 還得請孟大人見諒。”
毛筆一停,孟小春埋怨道:“別打岔,我都寫錯字了。”
老吳笑的很歡快:“很好、很好,雖然還沒上任,但官威已經能見到兩分了。”
孟小春一陣無言,伸出筆蘸了蘸墨汁,再看著眼前的書信,思緒已經飄到了遠方。
以後加入掌衛緹騎,成了個名正言順的錦衣衛,到時候天天跟著他們四處跑,應該也會自由一點吧。
北鎮文員的工作又多又繁瑣,也只有像老吳這種老前輩,在這裡待了幾十年,已經習慣了也不覺的枯燥。
而自己二十歲剛剛成年,來到這裡就像進了監獄,每一天都在煎熬之中渡過,搞得是身心俱疲。
這裡,終究不是久待的地方。
時間沒有過去多久,兩份文件已經抄寫完畢,孟小春將它們堆平放正,準備收拾一下桌面,就去和老吳泡點花茶,也好休息一會。
只是剛站起身,在信件堆的最上方,一個淡黃色的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
“老吳,這有封南鎮的信送到我們這裡了。”
“哦?我來看看。”
這封信件一般大小,除了封口處寫著:“遼東興門鎮加急,順天府南鎮府司鎮撫使親啟”,其他就再沒有什麽標注。
看來看去,老吳皺起了眉頭:“真是奇怪,咱們和南鎮早就分家了,這封信怎麽派到了這裡?”
孟小春皺眉道:“那叫人給他們送過去?”
老吳搖頭:“這個不著急,你現在帶上這封信,去廂房問問鎮撫使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