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三人收拾好東西,準備去中屯兵衛所的時候,本地的趙員外卻來了。
與他一起還有兩個年齡不大的家仆,他們的手裡領著幾個木盒,裡面看樣子是些吃食。
離得很遠,趙員外就連連的打招呼:“可是北鎮的閔大人否?”
他是附近的一位大地主,隻田地便擁有三四百畝,又雇傭著一百多戶佃農為他工作,家傳幾代之後,可謂是富甲一方。
可自己家的佃農丁三五死了,他似乎也不怎麽在意,倒是對閔白馬三人表現的很是上心。
趙員外來到近前,便讓家仆送上木盒,笑道:“天寒地凍的,大人們真是辛苦了,趙某特意備了點酒菜,還請幾位笑納。”
閔白馬回拒道:“酒菜就不必了,我們剛剛吃過。”
以為三人嫌棄,趙員外拱手道:“閔大人莫要誤會,這點酒菜暫且填肚,待這裡的事結束,趙某家裡還有宴席等候。”
閔白馬搖搖頭:“員外費心了,我們還有公務,即刻便要出發。”
見三人不領情,趙員外也不懊惱,又連連的讚歎:“一樁佃農的命案,幾位大人卻能如此竭心盡力,真乃我大明的福分!”
複而回頭,向後面的家仆示意了一眼,看來事先吩咐過,一個家仆放下木盒,從懷中取出個錦布囊包,雙手奉到了近前。
趙員外又笑道:“事出匆忙,趙某沒有什麽準備,這點銀兩權當資助是了。”
閔白馬皺眉:“這怎麽使得,我們此行是奉命行事,怎可亂收財物。”
見他連連推卻,並沒有接受的意思,趙員外自己走上來,拿過錢袋塞到了孟小春的手裡,臉上是滿滿的鄭重。
“幾位冒雪而來,這是我等的榮幸,趙某並無貼靠之意,大人又何必推辭。”
孟小春拿著錢袋,也不知該當如何,左右看了看,正想再還給他,卻老秦伸手按下。
示意一眼,老秦道:“趙員外也是一番好意,你就先收下吧。”
聽到這番話,趙員外頓時露出了笑臉,撫著手掌,連連的點頭。
見他殷勤,閔白馬順勢拱手:“我等還有公務在身務,這裡的情況,就勞煩員外往衛裡通報一聲。”
趙員外一口答應:“好說、好說,大人隻管去忙,我這就派人去衛裡。”
既如此,中屯衛的事已經結束,三人牽來馬匹,告別趙員外,便沿著官道一路向東趕去。
從京師出來已經三天,五郎應該抵達了永平府,現在也該有卞淳的新消息了。
夜色已深,但三人沒有休息的日子,路上,孟小春攥著錢袋,隻感覺裡面鼓鼓囊囊的,很是咯手,但閔白馬不說話,他也不敢擅自打開。
沿著官道行了一陣,只見天上的雪花越下越大,路上積雪愈加深厚,馬匹也漸漸有了吃力感。
孟小春沉默半晌,忍不住道:“大人,那趙員外是個什麽意思?”
閔白馬放緩速度,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他田裡死了人,送錢送禮的是想圖個安穩。”
孟小春聳聳肩:“我看你剛才沒接,正想著還給他呢。”
閔白馬露出笑容:“我不接,這不就給你了嗎?”
“這......”孟小春有些迷惑:“咱們就是路過,又不是全程處理,要他這麽多錢又幹嘛呢?”
“在路過也是參與,再說咱們是京師裡來的,響當當的北鎮錦衣衛,在他們眼裡,死幾個佃農沒關系,但我們一出面,
你要是不收下這錢,怕是他連覺都睡不好了。” 簡單解釋兩句,閔白馬又奇怪道:“怎麽,你家裡不是從商的嗎,這種事沒經歷過?”
孟小春搖搖頭,他雖然跑了大半年的商,但只是跟著父親打雜,這種送錢送禮、討個平安的事還真沒參與過。
旁邊,老秦將鬥篷扎緊,瞟了一眼:“這位小兄弟剛剛進的北鎮?”
閔白馬點頭道:“他全名孟小春,來北鎮已經半年,不過是剛剛加入的緹騎。”
老秦釋然:“難怪如此。”
......
開平中屯衛,佃農丁三五的住所,看著閔白馬三人走遠,趙員外也消下了笑臉,
轉過身,他看向兩個家仆:“這丁三五可有什麽債務?”
家仆如實回道:“他去年死老娘的時候,曾來府裡借了些錢。”
趙員外皺眉:“借了多少?”
家仆想了想,道:“十多兩銀子,都被他買棺材去了。”
丁三五借的錢並不是很多,但現在已經是一筆無頭的帳,趙員外背起手,伸出腳,踢了踢草席裡的屍體。
“聽說新橋海口那邊有些特殊的買賣?”
家仆一愣:“老爺說的是哪一種?”
趙員外哼道:“還能是何,當然是死人的買賣。”
兩個家仆皆是一震,新橋海口在中屯衛東南方,確實有買賣死人的勾當,只是趙員外那冷酷絕情的臉色,實在讓人心驚。
望望草席,這丁三五一生為農,活著的時候為趙家做牛做馬,到了死,也免不了被趙員外賣掉屍體,榨取這最後一點的價值。
家仆猶豫道:“那衛裡問起來......”
趙員外冷聲道:“拖到那邊也是燒了埋了,倒不如賣過去來抵這筆帳,你們隻管去辦,衛裡面自有我來說話。”
說完這番話,他四處望了望,卻見這草房簡陋破敗,除了門口擺著幾個農具,遠一點還堆著些爛樁木柴,就再也看不到什麽值錢的東西。
趙員外又問:“丁家撿來的那兩個孩子呢?”
家仆舉著火把尋到草房,打開門往裡一看,心中皆是一驚:“老爺,兩個孩子都在屋裡,只是變成了乾屍的模樣。”
“乾屍?”趙員外思咐一陣,道:“那就包起來送去樂亭,聽說那邊有些南方來的方士,應該也會收下。”
“你們現在先去衛裡一趟,就說京師的大人已經走了,屍體就由我來處理。 ”
丁氏夫婦的屍體拉到新橋海口,兩個孩子的乾屍則送到樂亭,將所有的事吩咐完,趙員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兩個家仆則肩靠著肩,冒著風雪往中屯衛趕去。
寒風暴雪,經過初九短暫的停息,這一次歸來後,隨著時間愈演愈烈,吹得人雙眼難睜,刮得人面龐發疼。
“喂,我要走了。”
“走?去哪兒?”
“去南方吧,去一些有意思的地方。”
“什麽時候?”
“等過完年,我就去和趙員外說。”
“你這小子,去年也是這麽說的吧?”
“這次不一樣,這次我已經攢夠了錢。”
“你走了,那小翠呢?”
“沒結果的,到時候我會和她說。”
沉默,兩雙靴子踩在積雪上,“咯吱、咯吱。”
“你來不來?”
“我?我放不下......”
“那我只能自己去了,放心吧,我會給你傳消息的,等過得好了,我就回來找你。”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又是沉默,風與雪越發的大了,急衝衝的,好像要鑽進人的身體,把心裡也變得冰涼。
或許很多年以後,在趙員外的家裡,他想起了那個風雪交加的臘月,自己沒有答應朋友的邀請,也會深深的後悔。
又或許很多年以後,他漂泊在異鄉,在記憶描繪那片遼闊的北方大地,還有那些熟悉的面龐,那些未能兌現的承諾,他也會黯然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