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時節大雪若狂,北風呼嘯如狼。
遼闊、厚重的北方大地,短短幾日之間,就在這摧人的風暴中被染成了蒼茫茫的純白一片。
時近傍晚,天穹上晝光隱匿,順天府暮色如漆,在通往京師北鎮撫司的官道上,十二匹棗紅大馬有前有後,自南面奔騰而來。
馬蹄貫穿積雪,順爾踏在融化凝結的冰面上,咯咯噠噠,銅槌擂鼓般一路亂響。
十二名騎者揚著馬鞭,趕到北鎮撫司大門之前,複而下馬,左右排成了兩列,他們腰間都掛著細長的直刀,身上則是一色的錦繡棉袍。
這都是東廠的標志。
卻只見風雪朦朧,南面又來了一抬黑綢大轎,一個小公公走在轎子前邊,引路的燈籠忽明忽暗。
“司禮監張公公到!”
轎子在大門前停住,小公公掀開簾子,裡面坐著的是一位白淨無須的中年男子,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寶玉。
“見過張公公。”
在小公公的攙扶下,張寶玉下了轎子,在守衛的恭迎聲中,他抬起了頭,看了看北鎮那面禦賜的牌匾。
“北鎮啊北鎮,真是好大的架子。”
......
順天府,北鎮撫司後院,兩扇大門左右敞開,數十人高舉著火把,把整個院子照的明光晃晃。
這些人隸屬於北鎮,但只是普通兵士,一般做些值宿守衛的工作。
除了他們,北鎮中還設有掌衛官統緹騎,負責監察京師、出任欽差;有巡捕官統緹騎,行走各府地間,專職捕賊。
這兩種官統緹騎,才稱得上真正的特務、真正的錦衣衛。
風與雪更大了一些,兵士舉了舉火把,不遠處有人從司部大堂裡出來,似乎有什麽緊急事務,未到近前已喊開了喉嚨。
“取乾糧馬匹來。”
“大人去哪兒?”
“去保定府。”
“往返保定府一晝夜的路程,大人收好包裹。”
此來者便是一掌衛官統緹騎,此時報出地方,取了乾糧,牽繩上馬,呼嘯而去。
兵士們還沒想歇歇,門外忽而又有快馬密探疾馳而入:“遼東那邊有消息了!”
眾人相望一眼,皆是大振:“太好了,速去司部匯報!”
穿過後院,鎮撫司的大堂燈火通明,此起彼伏的呼喝蓋住了咆哮的風雪,而幾個架高的火盆裡,紅豔的炭塊燃燒的正旺。
在這裡工作的都是北鎮的文職人員,有秋試剛上來的舉人,也有六部調撥的文差,品級大多不高。
“鎮撫使大人何在?”
“大人正在廂房。”
穿過大堂,廂房這裡沒有裝門,隻用一頁簾子隔在中間,方便行人出入。
掀開簾子,房間還算寬敞,兩側坐落著裝滿案卷的高櫃,有兩個小差搬著梯子,來回翻找著什麽。
中間則是一張方大案桌,上面摞著一堆堆的書信,北鎮撫司鎮撫使祁世永正坐在桌子之後。
“大人,遼東有新消息了!”
祁世永落筆抬頭,絲發泛灰,滿臉疲憊,四十歲的年齡卻已顯出老態。
“那一隊的消息?”
“閔白馬他們的消息。”
接過密報,拆開封筒,淡黃色的竹漿紙上只寫著一句話:
“遼東突降大雪,天氣嚴寒,道路封阻,前線敵情緩和,我一行已從塔木魯衛撤離,待沈陽衛事畢,便入關返回順天。”
祁世永細細讀閱一遍,
布滿血絲的眼睛終於有了點光采。 “這是何時的消息?”
“十天之前。”
十天之前,塔木魯衛遠在遼東,若一路有驛站快馬補給,到順天是七八天的路程,而此信一路傳回,想來白馬他們也快到了。
“其他人呢?”
“其他人還沒有蹤跡。”
“再去探!”
探子得了令,拜身而去。
祁世永攥著書信,起身離開座位,突然的放松,使得他身上的骨頭哢嚓作響。
臘月前後,關外敵情四起,遼東一帶岌岌可危,北鎮撫司臨時受令,調派諸多錦衣衛出關北去,偵查敵情、反饋京師。
數十路密探深入敵後,能保持聯絡的卻為數不多,時而天降大雪,連日不休,這幾天來更是杳無音訊。
但也多虧了這場大雪,野外嚴寒難以跋涉,道路封阻無法通行,整個遼東的局勢才稍稍緩和。
如今閔白馬一行又有了消息,祁世永的心中也再度燃起了希望。
“或許他們都能回來吧......”
房外的風暴愈發激烈,窗戶被打的“啪啪”作響,鐵盆裡的炭塊燃燒殆盡,本已是寒渣殘火,但用鐵鉗撥弄了兩下,卻又重新冒出了溫暖的紅光。
門簾忽而被人掀開,有小差疾步而入。
“大人,司禮監張公公來了。”
“張公公?”
祁世永一愣,昨日東廠曾遣人來請,說是有事商量,但被自己以軍情緊迫為由而推卻,不想這張寶玉卻親自尋到了這裡。
但北鎮不參與宮廷瑣事,東廠要找也該去找南鎮撫司,也不知他此番來是何用意。
正道一聲:“快請”,大堂裡忽而一靜,眾文職官員齊齊呼喝:“見過張公公!”
房外話音未落,簾子再次被人掀起,張寶玉的身影出現在了簾後。
“祁大人不必請了,本督已經來了。”
祁世永拱了拱手:“這幾日遼東事急,祁某不能趕赴東廠,還望張公公見諒。”
“祁大人操心國事,受累了。”
張寶玉褪下披風,受請落座,先在炭盆邊烤了烤火,又從小公公那裡接過一個瓷瓶,將一些白色的膏藥塗抹在手上。
膏藥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在整個廂房裡擴散開來,似乎是預防凍傷的蛇油。
祁世永微微皺眉, 再道:“張公公親自過來,可是有事吩咐?”
“宮裡出了樁命案,不知祁大人可有耳聞?”
“宮裡的事一向是南鎮撫司負責,怎麽......”
“這次不一樣,王龍虎的弟子行凶出逃,本督來是想請祁大人撥些緹騎,也好早日結案。”
“禦用丹房?”
王龍虎此人,祁世永多有耳聞,他本是龍虎山的一名老道,後受請來到禦用丹房,已經為聖上當了十多年的方術之士。
而張寶玉說的行凶出逃者,乃是王龍虎的弟子卞淳,臘月初六,他殺死數名宮女后從逃出皇城,把整個順天鬧得沸沸揚揚。
“既然是這樣,祁某馬上調撥人手。”
張寶玉朝旁邊點了點頭:“把那兩封信給祁大人。”
小公公從懷中取出兩封信,祁世永伸手接過,低頭看了一眼,兩封信上都蓋著南鎮的印章。
“此事影響甚重,祁大人要挑選些好手,萬不可敷衍行事。”
“這個自然,請張公公放心。”
“好,那本督也沒什麽事了。”
起身,張寶玉來到門口,左右掃了兩眼,忽而又隨意道:“祁大人,不知遼東的情況怎麽樣了?”
“這幾日大雪不休,前線的局勢已經得到緩和。”
“那就好、那就好。”
張寶玉帶著人走了,祁世永一路送到門口,站在原地久久不語。
卞淳,一個禦用丹房的弟子,卻讓張寶玉親自找到了這裡,看來這件事也不是傳聞中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