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簡雍與一眾涿州士子來講,簡雍是知曉李孟羲身份,知曉李孟羲乃義軍軍師,但簡雍對李孟羲其他所知還不甚詳細,而其他涿州士子所知就更少了,在宴後,簡雍也好,涿州士子也好,他們對李孟羲的第一印象,便有了。
那就是,此子雖是年少,但其氣度沉穩,更是能說會道的厲害。
一道糖醋魚足以讓李孟羲喋喋不休了很久,之後的煎蛋沒什可講,只是鐵鍋的使用而已,李孟羲一言帶過。
而其實,涿州來客能在滿目蒼痍的巨鹿城吃到煎蛋,便是足見義軍後勤能力的地方。
巨鹿不比天下他處,在他處吃到雞蛋只是尋常,然,巨鹿方經戰亂,已經是千裡無有雞鳴,軍中之所以蓄養著雞鴨,根源要追朔到幾個月前了,乃是一路行軍,一路沿途采買的。
在他處吃到雞蛋很簡單,在巨鹿吃到雞蛋,稍難;在巨鹿吃到新鮮雞蛋,更難,比之更難的是,吃到多達四十隻雞蛋;更難的是,今日吃完,明日會還有。
而最最難的是,這些雞蛋的產出,沒耗任何糧食。
之所以沒耗糧食,這是因為,捕魚時有大量額外的產出,魚中的鰾拿去熬膠可以造船造弓弩,而無用的魚雜魚鰓等,正好喂養雞鴨。
也就是現在雞鴨太少,魚雜消耗不及了,不然,按軍中累日遞增的捕魚量,拿來全喂雞鴨,能喂千隻,一日可獲千百枚蛋。
涿州一眾來客能吃到一頓豐盛的宴食,這一點並不容易,若換旁人來主持巨鹿,哪怕是皇甫嵩來,皇甫嵩若想在大亂之後,在軍中有蓄養著足夠數量的雞鴨,皇甫嵩得做到,要在進發巨鹿之前,沿途收購大量雞鴨,而要收購大量雞鴨,又因為是行軍途中,雞鴨帶著不便,養著還廢糧食,性價比極低。
所以,要想性價比高,得有兩者,一是,得有足夠的養雞鴨的籠,二是,得解決養雞鴨的糧食消耗問題。
若解決前者,得有隨軍匠人,得有一定的木料儲備,依皇甫嵩數萬討賊大軍,匠人和些許木料不會太缺,然,負責後勤大事的皇甫嵩,他得對匠作有足夠的重視,才能想到這點細枝末節的事。
而要解決雞鴨消耗軍糧的問題,按義軍行軍的經驗,可有兩種解決之法,一者,扎營時軍士出外采集,采得草籽野菜等聚到一起可以喂養雞鴨,而第二種方法,乃是捕魚,若能大量捕魚,單單殺魚剩下的無法利用的魚腸魚雜等就足以喂雞喂鴨了。
然,關鍵就在這裡,要想大量捕魚,得大量魚網,大量漁船。
想行軍在外,誰會帶大量的網大量的船,想當初涿州軍,也是沒網,也是沒船。可一來抓得俘虜收降的黃巾越來越多,二者糧草不濟,所以李孟羲不得不發動婦人編網,發動木匠大力造船,這才最後有了行軍時充足的捕魚能力,然後,才有了足夠的魚雜,才能毫無成本的蓄養大量雞鴨。
而若是皇甫嵩,若皇甫嵩抓得黃巾太多了,糧草不夠了,他皇甫嵩直接把黃巾坑殺了,哪裡會費心思去做造船捕魚之類的事。
皇甫嵩沒動力也沒造船的想法,或許也無小型魚鷹舟的製造思路,於是所以,皇甫嵩難以行軍之時大量捕魚,於是就不能有大量魚腸魚鰓之雜,於是,就沒有喂養雞鴨的廉價之物,於是,就算皇甫嵩沿途買了許多雞鴨,結果隨軍蓄養,會消耗大量糧食,得不償失,性價比極低。
而就算皇甫嵩能做到和義軍種種一樣的事,他皇甫嵩也做了漁船,編了好多魚網,也打造了雞鴨籠車,那皇甫嵩有無長視的目光,能忍著不把雞鴨吃了,而且一養就養幾個月留著下蛋,這還是兩可。
義軍能隨軍蓄養一定數量的雞鴨之禽,且,不耗軍資,且,不增拖累,這意味著,日後不管是何種情形,哪怕是兵敗奔逃千百裡,軍中仍然日日有雞鴨蛋在不停產出,見微而知著,義軍後勤之堅韌,非尋常可比。
說完了糖醋魚,說完了煎蛋,再說完了饃饃,又說完了沒必要說的熟牛肉,所剩最後一個,乃肉丸湯。
說到肉丸湯時,李孟羲轉頭看向劉備,說到,“說到油炸肉丸,此物,非只是吃食,還與軍略大有相關。”
劉備頓時驚訝,“奧?竟如此?快快講來!”
軍略一詞,所代表著的是重量級內容,軍略一詞一說出來,便見下方簡雍立刻打起了精神朝李孟羲聚精會神的看來,其他涿州士子,亦是如此。
李孟羲整理了思路,緩緩說到,“此事,乃跟糧草有關。”
說著,李孟羲笑著看向劉備,“玄德公,在你糧草送至之前四五日,軍中糧草已耗盡了,當時迫不得已,某便把軍中牛騾牲口,殺了一千多頭,準備是吃肉度日。”
劉備還不知,一聽李孟羲說糧草早斷了,頓時一驚,他忙問,“那,夠吃嗎?”
李孟羲道,“勉強能支應時日,所幸等不幾日,你的糧草便送來了。”
劉備一聽沒事兒,便笑了,“這便好。”接著,劉備笑著調侃道,“我說羲兒,你把咱的牲口都殺了,那豈不,就沒得用了?”
李孟羲對此早有考量,他道,“無妨。軍中牲畜,我隻把公的殺了,母的全留著。待有空,找來公的配種,只需一年,牲畜便可增倍數。”
劉備聞言一愣,然後覺得有趣,哈哈笑了。
場下的簡雍在留心觀察著李孟羲與劉備,簡雍看到這小軍師說把軍中牛騾牲口全殺了,劉備不僅沒怪罪,反還一笑了之了。簡雍矚目著跟劉備談笑和睦的小軍師,心中暗道,看來這小軍師乃執掌實權之人,這般小小年紀,劉備竟信的過他,令人驚訝。
說完了宰殺牲口之事,收回話題,李孟羲轉頭目視場下眾人,他接著說到,“本來,殺了大批牲畜,多有肉食,雖無糧,吃肉也能飽腹。
就這樣,煮肉湯全軍分食。”
說著,李孟羲頓了一下,忽然話題一轉,“可幾日後,肉食殆盡,幸我軍有大肆捕魚,魚獲多有存余,仗著存魚,當能再接續幾日。”
“可,一日,某與關將軍巡營,撞見有民夫與夥夫頂撞衝突。”
說到此處,場下多數人都在心裡想了,敢頂撞夥夫,是不想活了,大多數人都以為李孟羲接下來是要說整頓軍法之類,可結果,非是如此。
李孟羲回想著當日情形,沉聲說到,“某與關將軍前去問詢,問生了何事。
民夫乃說,是夥夫不給盛魚肉。
問夥夫,夥夫乃說,是民夫挑事。”
頓了一下,李孟羲目光掃過場下眾人,笑問,“當此時,各說各有理,某又未親見,怎知誰對誰錯?諸位以為,某此時,當如何?”
在劉備左手第一個位置的簡雍,簡雍稍作思索,沉吟道,“某以為,”李孟羲聞聲朝簡雍看過來,見出言的是簡雍,李孟羲笑著拱手一禮,“簡雍先生請講。”
簡雍道嚴肅道,“軍中重地,不管對錯,敢攪擾生事,皆要懲治,不然,不足以震懾余眾。”
“額,”李孟羲愕然,他轉頭朝其他士子看去,問,“那,諸位以為,某又當如何行事?”
其他涿州士子也言,當是如此,軍當言,敢攪擾生亂,不能縱容。
李孟羲眉頭皺起,無言了。
良久,待李孟羲整理好了思路,他看了看簡雍,看了看側旁劉備,目光掃了一圈,看了看所有涿州士子,他意味深長的道,“某以為,諸位所言,皆是不妥。
軍中重法度,莫說軍中,便是治民,也需法度。
敢問,這法度用之為何?乃為公道也。
法度為表,而根本,乃是公道,是公正,是公允。諸位言軍法當嚴,言應不管對錯,要懲處夥夫與民夫二人。
此,隻為威嚴法紀本身,而不究公道,此豈不是,重表而輕根本,為輕重顛倒之舉?
不妥也。”
一席話,震耳發聵,場面安靜了,簡雍與涿州眾士子驚訝的目視著李孟羲。
門口,關羽左看,右看,看這一眾士子,關羽很有話說,關羽想說,不是這麽乾的,不是這麽乾的啊,要是分糧不公,就比如李陵,李陵分賞不公,結果直接軍中內亂了,李陵部下就投匈奴去了。
不是這樣乾的啊,要是真出事,那可就兵敗身死了啊。
在這一刻,關羽對這一眾士人,一種智商和能力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
關羽抱著雙臂,微不可查哼了一聲,一雙眼眯起,靜靜的看著一眾所謂士子,眼神裡透漏著滿滿的蔑視。
被李孟羲駁斥了,聽李孟羲一番高論,震耳發聵,簡雍心態立時變了,他心中因見李孟羲年少而僅存的那點輕視,此刻蕩然無存了。
簡雍神色莊重,直起身體,朝李孟羲鄭重拱手一禮,正色問,“敢問,小軍師又是如何處置此事,又如何公道?”
李孟羲看向簡雍,笑著答說,“此不難。
某只是,查驗而已。
某見分湯剛始,魚湯尚燙,想必,一隊之中,盛到湯的眾人,還未吃喝。
故,某立令同隊之中所有民夫,但凡已盛湯者,置碗於地。
而後,數十碗湊集一處,這一看,究竟立知。
乃是,同隊幾十碗湯,有的碗中有肉,而有的卻無。”
“至此,某知,的確是分湯之時,有所不公。”
“但,某卻仍不能知,這到底是夥夫仗權作威,還是其他。”
“故,某再至陶甕處再觀,一看,便知為何。
乃是,魚肉未曾剁碎便燉煮,魚肉經煮,魚肉散,沉於鍋底,於是,夥夫盛湯之時,無論如何,一杓下去,有時有肉,有時卻無肉。”
“至此,一切明了,非是夥夫有意偏私,亦非民夫有意尋事,兩人皆是無錯。”
聽到這裡,簡雍眉頭一皺,“皆無錯?不罰一人?”
李孟羲笑著反問,“既無人有錯,何故懲處?法度根本為法度威嚴否?非也!法度根本,在法度公道也!
無人有錯,便無人受懲,此,何疑也?”
又是一番高論,讓簡雍無言反駁。
李孟羲繼續又道,“見一處分魚不公,可見,軍中皆是魚,皆是煮魚分湯,全軍不公者想必多矣,而又為軍糧將近之時,軍中每日只剩稀粥寡湯,值非常之時,若不公允,恐大生事端。”
“故,某立下一令,令軍中再熬湯時,必要將魚剁碎,以使公均。”
簡雍並涿州士子聽聞了李孟羲的處理方法,皆暗自點頭。
然而下一刻,李孟羲卻說,“待回城主府,某與關將軍拿魚親試,結果是,無論魚肉剁至怎樣細碎,經燉煮之後,魚肉必是沉底,待持杓盛撈之時,亦必是一杓或稠,一杓或稀,依然難以竭盡公允也。”
“有雲,【不患寡,而患不均也】,公均乃是頭等大事。
魚肉不能均分,均分有難,某和關將軍為公均一事,便苦思對策。”
說到這裡,李孟羲朝門口抱臂坐著一副叼叼模樣的關羽看去,他笑道,“關將軍思得一良法,關將軍道,【既然是,魚肉經煮便散,散便沉底,沉底則不利均分,那索性,不煮了。可先將魚肉搗做肉糜,一人分一杓肉糜,而後,使眾人拿熱湯衝之,此也能熟,且能極盡公均也。】”
提及關羽了,眾人目光都朝關羽看,關羽笑笑,並不言語。
李孟羲接著道,“至此,某便想,既然先分肉糜,便可公均,那為何,不更進一步?
肉糜不易保存,而某恰知一法,可將肉糜團成丸狀,下油鍋烹炸,待炸過一遍,裹面再炸。經此兩道工序,肉丸成矣,且,相比肉糜,肉丸經牛油熟炸,味道更為香醇。諸位宴間所嘗便是。”
“至此,軍中分湯可公允,可使人人同一,人人有肉。
不僅如此,想日後,行軍征戰在外,待分肉之時,想必是難以精工細作,不能精工細作,肉塊便大小混雜,分肉便難以均勻。
因而,不妨可將軍中所有肉食,全做成肉丸,這一者能公允無偏,二者,肉丸裹面經炸,可長存數月而不壞,此豈不正利於軍糧儲備?
故,某言,這肉丸,與軍略相關也。”
李孟羲話說完了,四下一片安靜。
一陣長論,眾人聞得,有術,有道,有軍,有製,有法度,不同的人聽來,有不同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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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聽了李孟羲講述了肉丸和軍糧分配的種種關聯,劉備心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也。
簡雍則是對李孟羲驚訝不已,在簡雍這裡,什麽肉丸魚丸油炸什麽的,都是微末之術,不值一提,他驚訝李孟羲跟關羽,就因魚肉分不均,忙碌了那麽多,廢了多少功夫廢了多少心思,這,值得嗎?
興是值得,簡雍暗道,若論公允無偏,劉備軍中之公允,誰人可比?
諸涿州士子,見解也是不同。
有士子覺得,沒有懲治衝突的夥夫與民夫,依然不妥。
有士子頗有所悟,士子聽李孟羲一頓講述,不管是查清衝突的原因,還是後邊的想出使分湯公允的方法,這都不難。而其實最難得,最難的是在能想方法去追求公道,而不是一見有事,不論分說, 各打五十鞭子。士子從中,感觸到了最重要的一點。無論是李孟羲查清真相所用的手段,還是想出了辦法烹炸肉丸,這都只是術而已。而關鍵的“道”便是,公平最難的,便是有想保證公平的想法。
只要想保證公平,那麽,查清對錯黑白的手段也好,禁絕不公的妙法也好,其實,都不難。
士子中,也有人疑惑,疑惑肉做成肉糜,得廢多少功夫?
有士子則對李孟羲說的肉丸可存幾個月不腐表示懷疑,這就是對油炸食品,尤其是對裹面油炸食品缺乏了解了。
士子中最有意思的家夥,自言是喜歡吃食的胖胖的士子,興奮的拿著筆把肉丸子的做飯刷刷記了下來。宴間之時,肉丸湯也是極好吃的,原來是裹面炸過了兩遍,原來用的牛油,難怪吃著隱約有牛肉的口感,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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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普普通通的肉丸湯,在李孟羲講述過程,諸士子從中見了李孟羲的術,道,軍,法,等等各方面的水平,眾人見李孟羲年紀小小,學識非常,無不暗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