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三日,又是一日大晴,雪化的更多了,屋簷下的冰溜子開始滴水,道路不到中午便開始變得泥濘。
按涿州屯田經驗,屯田所需七物為,耕鋤,陶甕,地尺,界磚,屋舍,床褥,柴薪。
此屯田七物,乃維持生計之最低所需。
七物中,耕鋤乃耕地所用;陶甕此物,一是炊具,同時也是每日打成做飯的水桶;地尺用於屯田時丈量地畝;界磚的作用在於屯田初期,劃分好土地之後,標識所屬,若不然,到一陌生之地,昨日方把田分好,過一日就找不到各自的地了。
屋舍一項,為屯田常住久安的關鍵,尤其是冬日要過去了,冬日無雨水,住在野外勉強可以,但春來之後,雨水繁多,若是無有屋舍,居住無所,不能安定。
床褥一項,及柴草一項,二者可以相合,以最低的成本,床可以用麥秸來鋪,也可以弄一堆麥秸當褥子,麥秸還能當柴燒火做飯,麥秸同樣可以用來蓋屋子。
有了麥秸,床褥,柴火,蓋房子的材料,便全有了,一切都好。
但是,一個冬日過去了,為取暖及煉鐵等事,柴草消耗巨大,以至於,出去屯田,沒太多麥秸分給民夫眾人,只剩乾柴了。
幸而,巨鹿不同於涿州,巨鹿有帳篷可以充當臨時的屋舍,且,巨鹿四境荒村遍布,房屋並不難解決。
在即將過去的整個冬日,民夫們一冬時間做了大量泥胚存著,泥胚放了一個冬日,晾的十分乾燥,除了大量已備好的十幾萬泥胚,陶窯也早建了許多,待現在屯田在即,萬事早已俱備。
多達兩百多個炭窯同時開工,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得耗費大量柴草,意味著,陶窯一窯能放下三兩百個陶甕,意味著百個窯一天燒兩窯,一天就能生產三四萬陶甕,意味著屯田所需的十幾萬小甕,三五天就能生產夠。
日中之時,陶窯陸續開窯了,離遠了看,窯室打開時飄散的煙塵飄散著往高處飛,一叢又一叢,明明是手工業的生產場面,但規模太大了,很像工業生產的煙囪汙染,一片烏漆麻黑。
當第一個窯開窯的時候,李孟羲便過去了,待民夫們把窯裡所有的陶器全部拿了出來就地擺好,擺了一地,李孟羲走上前,隨意拿起一個還帶著熱量的陶器看了起來。
軍中所有陶甕的形製都是一樣的,都是很小的,小甕高不過二尺,肚大口小,甕底有二尺余長。
如此一小甕,只夠做一人的飯,多一個人就做不下了。
而這一點,恰是目的,一小甕,恰隻足一人日食,便不必吃大鍋飯了,每人都做自己的飯吃自己的,那麽,在外屯田時最要命的分糧不公的問題,便不複存在了。
小小的一黃泥小甕,看起來又小又簡陋,但其實,滿是精致,每一點都是特意設計過的。
比如,小甕的甕口有較為突出的沿兒,沿是雙沿兒,沿中有槽,這是特意為了方便拿麻繩把甕吊起來做飯而設計的,邊沿兒明顯,拿繩子吊著就容易,又因是雙沿,麻繩就能卡在裡邊,以防下邊火焰大了把繩子燒著。
再有,甕乃是底大口小的形狀,這樣的甕刷著肯定不好刷的,但是底大口小的結構,底大,受熱更多,口小,散熱少,這樣有利於加快食物的加熱效率,也就是,能省不少的柴。
李孟羲把出窯的陶甕全部檢查了一遍,小有瑕疵的,比如沿兒碰掉一塊,比如器形扁了,這些都無所謂,但若是燒裂了的那些,就得撿出去了。
李孟羲籠統把一窯的陶器數了一下,有二百零九個,其中裂開的殘次品,有二十五個。
粗略算了一下,成品率在九成左右。
回想當初涿州時,涿州屯田時,時間趕趁,泥胚造好放不兩天就直接進窯燒了,結果,廢品率達到了三成多。
看來,陶器生產的話,泥胚最好是長時間晾乾之後,再行燒製,這樣質量會更好。
想到,製作弓弩的木材,也是要長時間長達數年時間的陰乾過程,簡直豈有此理了,不管生產點什麽,材料處理時間就必然漫長,太佔場地,太耗時間,太不利於大量生產了。
當第一批陶器生產出來之後,最後物資也補上了。
看天色還早,李孟羲直接把還帶著熱量的陶器拿車拉走,然後,選了一處離巨鹿城近的鄉下村落,作為第一個屯田點,欲往屯田。
李孟羲調動了十二生肖旗,第一營的十隊,共計有七百多人,給這七百多人每發了一杆木槍,按一天一斤半糧的量,每人發糧四十五斤,各人都帶著各人的被褥衣物碗快,再每人發一個小甕,一套發齊之後,量地的地尺按小隊來發,發有三十余把,曲轅犁五人一架,帳篷三十人分一,鋤頭人手一柄,柴草拉了有五車。準備到了地兒看情況再行分配。
要出去屯田了,事先已根要屯田的人說明了情況,動身上路之後,民夫們背著行囊,懷裡抱著陶甕,肩上扛著鋤頭,對新開啟的生活又是忐忑又滿是期望。
走到了一半,忽然有民夫出來攔到了李孟羲馬前。
“怎麽了?”李孟羲皺眉問到。
那民夫小心翼翼的說,“軍師,俺能找俺渾家一路不,還要俺大伯,俺嬸,俺遠房表舅,俺娃……”
李孟羲一聽如此,恍然明白過來,他喵的,一件大事給忽略了。
在軍中的話,義軍最底一層的組織架構,是一個個小隊,同理,屯田的話,最小的單位其實不是個人,而是,一個個家庭。
可,因之前一路征戰的緣故,為便於管理人力,把黃巾流民按老弱婦孺,還有青壯,給篩分開來了。
結果就是,軍中優待婦孺老弱,流民把老邁雙親還有自家小孩子留在後勤隊伍裡,沒有擔憂,畢竟是,親眼看見的,婦孺老弱們吃的比所有人都好,優待如此,誰有意見,誰不放心。
義軍不經意間就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古人重鄉土,重親族,哪怕是逃難,哪怕是流亡,一村一族一家人死都在一起,無論如何不願分開。
但,在義軍中,因公道,因仁義,因信譽,因各種原因,黃巾流民們竟然願意跟家人妻兒分別開來。
行軍打仗之時,人力精確區分,這本是好事,既能照拂的了的弱小,又能便於統籌利用人力。
可要去屯田了,一家幾人,夫妻兩分,丈夫在東屯田,妻子在西屯田,中間隔了百十裡,這很是不妥。
鬥膽站出來攔馬的民夫主動問了妻兒家小之事,行進隊伍裡其他流民也眼巴巴看過來,眼中有著期盼。
十幾萬流民,家親死盡,孑然一身者,多矣,但同樣,很多人,親人尚存。
對於剛經過戰亂的民夫們而言,有什麽比自家親人更可靠的,一家團聚是他們最大的期望。
李孟羲認真思索了良久,他抬頭看著民夫隊伍,回頭看了看裝著曲轅犁和柴草的淄重車輛,他沉默片刻,“走!回去!”李孟羲臨時打消了主意,準備把問題解決了再說。
——
李孟羲帶人屯田去了,關羽在城裡留守,結果李孟羲走了,關羽又放心不下,騎馬追了上去,關羽人還沒追上,發現李孟羲帶著人調頭回來了。
兩下碰頭,關羽詫異問,怎就回來了,李孟羲答到,“有大事未決。”
待屯田隊回了巨鹿城,下發的全部物資,全部再收回,人員再散回各處。
城主府中,李孟羲與關羽商量著對策。
李孟羲感覺事情很是棘手,他眉頭緊皺著,難下決斷。
“某知,屯田以一家合聚為最好,然,若使十幾萬人依家而聚,則人流變動巨大,我軍編制將盡散。
而編制又是我軍組織之根基,戰力之根基,若編制一朝潰散,若有大戰臨頭,再想倉促聚十萬可戰人力,難也!”
讓李孟羲覺得頭痛的地方就在這裡,軍中各類人力分的有多細,分的就有多散,現在要讓分散的民夫兵丁們重新聚成家庭,就有多麻煩。
關羽知,確如李孟羲所言,軍中現在的這十幾萬人,部屬明晰,旗號有從,若調動驅使起來,已近軍伍。
然,若是讓民夫們依家而聚,則勢必人員動蕩劇烈,到時,一隊之中,九成人員都得變動,到時,隊旗無用了,依托隊旗存在的部屬也就沒有了,當十幾萬人不在依旗而聚,那也就沒辦法依旗調派驅使了,瞬間,兵,散成了民。
事關重大,關羽沉思的半晌之後,最終,關羽說到,“闔家團聚為重,還是,散了吧。”
李孟羲皺眉,“散了?可散了,我軍可就只剩一萬兵力了。”
關羽笑了笑,“無妨。”
“無妨?”李孟羲瞪大了眼看著關羽,關羽這麽大的心嗎。一萬,能打誰啊?誰來也打不過的。
面對著李孟羲的疑惑,關羽笑道,“雖說是,此番一散,的確是,十萬可戰人力,一朝盡無。
可,羲兒你不妨想想,我等自出涿州以來,才半年而已。十幾萬人聚攏麾下,不過三兩月而已,十幾萬人化成十萬戰兵,所用,也不過兩月之久。
編制無了,便就無了,重起編制,不過,再耗兩月而已。”
關羽這麽一說,李孟羲認真思考了一下,便笑了。
對啊,怕個鳥啊。
義軍的編制從零起算,建成編制所耗時間不過兩月而已,那還是打仗途中,邊打邊建編制,那還是沒有經驗,還得邊摸索邊實踐。
現在不同了,現在不打仗了,空閑下來了,有充足的時間再去劃分旗號分屬人力,現在也有充足的經驗了,不過再來一遍而已。
想通了一切,李孟羲輕松了下來,重建編制,不過是兩個月而已。
來日,戰事可能來臨,但,朝廷迅疾之間,只能來兩三萬人,對付這兩三萬人,軍中有備守的精銳戰兵萬把人,足夠拖延長久,而之後,其他人力再武裝起來,便足以擊敗官軍的兩三萬人。
朝廷迅疾而來,兵馬不能多,兵馬不能多,便不足以打敗義軍,反將被義軍打敗。
朝廷若想一舉滅了義軍,那朝廷得發二十萬人來,可二十萬之眾,朝廷需調集東南西北各路大軍,方能聚得二十萬之眾。
二十萬之巨,聚兵非一時之功,拖延數月半年亦是可能。
在朝廷慢騰騰的聚兵的時候,只需兩個月,義軍便又重建起了十萬編制,又是十萬人力。
散了編制,危機雖然有,但危機遙遠,義軍有足夠的籌備時間。
問題解決了。
編制很重要,說怎麽重要不為過。
但同時,編制建立起來,雖耗時耗力,但兩月足以。
既已經決定廢棄編制了,李孟羲和關羽開始討論該如何讓民夫們依家聚集。
要知道,軍中可是十幾萬人,這十幾萬人散的跟狗毛一樣七零八落,這要是找人,這要是讓民夫們自己亂找,豈不得亂成狗毛一樣,亂糟糟的找半個月,都找不到自家家人。
思來想去,李孟羲和關羽都認為,可以按籍貫來把十幾萬人做以劃分,然後,范圍縮小的到同鄉之後,一個鄉就幾千人,在這幾千人的人堆裡找,比在十幾萬茫茫人海裡找,高效多了。
一說起按地域劃分,說起同鄉,李孟羲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正研究著地圖的他抬頭問關羽,“關將軍,咱們軍中,大多全是黃巾流民,大多,應全是巨鹿本地人吧?”
關羽受了啟發,若有所思,“你是說,令民夫各自返鄉……”
“不!”李孟羲搖頭,嚴肅的說到,“萬不能如此!
當禁絕同鄉歸同鄉,不僅如此,一鄉之人,最好還是打散,打個七零八落,使其再無有鄉土之念。
不僅要使鄉土無存,最好,連一村之人也給拆了。”
古人重鄉土,關羽也是。
按關羽所想,哪鄉的回哪鄉去,同鄉之人還做同鄉之人,同村之人再做同村之人,這再好不過了,可李孟羲非要打一切打個七零八落,關羽很是不解。
李孟羲之所以想要把鄉土結構解體,之所以想讓巨鹿人散的七零八落,隻留下最小的家庭單位,這是因為,他知道,一旦民夫們回到了自己家裡,村裡,那就直接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環境,那就直接落葉歸根了,直接扎了根了。
他等民夫扎根了,他等便不依靠義軍了,他等扎了根,不依靠義軍,那就隻想過小日子了,日後便不怎麽肯為義軍效力了。
鄉人回鄉土,哪村回哪村,這的確是很方便重建鄉土秩序。
可鄉土秩序,是皇權不下鄉,而李孟羲想要的,是軍屯,不是要的一大片的跟大漢其他地方沒有區別的的一個個村莊一處處親族報團的百姓。
所以,便不能使民夫們能有鄉土秩序的依靠,必須讓民夫們除了義軍,沒有別的依靠,必須讓民夫們不得不依靠義軍的秩序。
再有,鄉下是個什麽環境,親族報團又是個什麽模樣,李孟羲很清楚。
百姓們,同村之人,村裡大姓人多,欺負人丁不旺的小戶,能把人連皮帶肉吞的一點不剩。
同族報團,是必定會欺負小戶人家的,同村報團,必定會欺負外村的。
可,李孟羲計劃的關鍵一步,是均分土地啊,讓哪村的民夫回到哪村,那好家夥,這些回了村的一夥人,對村裡的土地什麽熟極了,村裡地主人跑的跑,死的死,沒人了,這些民夫們就認為村裡的土地全是自己的。
然後分田的時候,本村的民夫會霸佔著本村的地不讓分,進而仇視外來的民夫,進而,仇視要強分土地的義軍。
村裡百姓,強視村中土地都是他們本村人的,這很正常,畢竟從道理上來講,村裡的土地,村裡百姓世世代代在耕種,從繼承上來說,同村的人天然具有繼承土地的法理。
這不是講不講道理的問題,而是本地人必會報團,必會排外。
這可好,巨鹿被已經沒有地主豪強了,結果,本來無地的窮苦百姓一回到村裡,就視村裡的地都是他的了,就開始從地主的角度思考問題了。
這可好,只要鄉人各回各鄉,村人各回各村,那新的地主階級,立刻就誕生了。
網
鄉土秩序,除了對安穩稍微有點作用以外,其他的,全是負面作用。
土地改革,與鄉土秩序,是對立。
再有,日前,李孟羲方才想明白該怎麽使巨鹿之民人無相欺,他想到的辦法是,一人發一把強弩。
現在,強弩暫時還沒有,要是,大家都舉目無親,都沒有依靠,誰也不會欺負誰。
可是,要是別人一個村裡抱一團,你們幾個外人孤零零的,別人欺負你,你怎麽拿個木槍反抗一群人。
所以,為平等計,為生民尊嚴計,巨鹿一地,當無有親族,無有同村,只有家家戶戶。
當人人無親族依靠時,則人人都是孤零零的,則誰也欺負不了誰。
到了這時,孤零零的巨鹿百姓,便只能依靠義軍的秩序,於是,義軍便可以穩穩掌控住所有人。
問題很簡單啊,你跟別人起了口角,同村的人跑出來,把對方打了一頓,同村的人都已經幫你把問題解決了,那就不用去靠義軍主持公道了。
反過來,你要是跟別人起了口角,舉目無親,這時,想求公道,便只能找義軍來主持正義。
於是,百姓只能依賴義軍,利害關系牢牢結合在一起,義軍將就能對百姓有強大的領導能力。
所以,既然軍隊的編制已經散了,那索性,什麽鄉土,什麽同村,都散了,要散他個七零八落。
“南鄉遷北, 北鄉遷西,河東散河南,河南遷散河西,使東南相雜,北西間分。
此為,泥沙俱混之策!”
李孟羲說的這一切,關羽都不很明白,關羽不懂,為何鄉土不能複聚,為何同族不能同村。
在關羽想來,同村同族人聚到一起,若有外人欺凌,也好有人撐腰。
關羽全然錯了,當人和人都是孤零零的時候,所有人都形單影隻,人反而不會被欺負了。
恰恰是鄉土親族力在,有了勢力,人才更會仗勢欺人。
試問,哪一個被欺負的人,不是被對方一夥同族,一夥同村人一起欺負的。
若是,荒野相遇,親族同村都不在,兩人途遇,形單對形單之時,又有幾起欺凌?
鄉土親族,恰是欺凌和壓迫產生的根源,而不是因為有鄉土親族的存在,而減少了壓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