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視劇，就不能跟主創人員較真。藝術人員考慮的是如何迎合社會大眾的喜好，哪怕這種喜好與事實嚴重不符。

　　如果咱們的律師真的都像電視劇裡那樣，在高端的寫字樓裡辦公，出入配有豪車，動輒就是上千萬的案子、數百萬的律師費，服務的都是上市公司、超級土豪，那咱們國家近50萬名律師真的可以做夢都笑醒了。

　　然而可怕的現實是，80%我們的律師都在一線上苦苦掙扎。頂頭的優質資源被不到10%的老律師、有背景的律師們牢牢掌控著，決不會放任他人涉足;絕大多數中間層力量，兢兢業業，只不過為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欣慰。

　　畢竟，比起勞苦大眾，律師的收入還是要高出很多。

　　也正因如此，對於很多法律行業裡的人而言，律師是一個高收入群體，會引起很多人的怒氣。比如，吳警官，他從接我的第一個電話開始，我就感覺到了非常不好的涼薄。

　　“強奸犯，你還想給他取保候審?”話語裡滿是諷刺。

　　我笑笑:“程序總歸要試試的嘛！”

　　吳警官沒好氣地瞥了我一眼，說道:“我直說吧，我們不會同意的。暴力性犯罪不可能取保候審的，放出去，要萬一出了事，你負責還是我負責?”

　　“他以前也是案底清白嘛！小年輕頭一回，給個機會吧?”我笑道。

　　吳警官鼻子裡笑了一下，“頭一回?他是沒給你說實話吧?我告訴你，這個小子，因為嫖娼，被逮進去好幾回了。一看就不是什麽老實東西。你還是放棄吧。”

　　我雖然早就知道周成龍必然是個禍事苗子，但我的確不知道他因為嫖娼被拘留的事情。事到如今，我也只能作罷。

　　但我的心裡沒有一絲的不快，反而有個陰影面在告訴我我應該感到愉悅。周成龍這樣的人，放出來準沒什麽好處。

　　擺在我面前的，就只有如何安慰一下周正了。

　　我猶豫了好久，一直拖到回到了辦公室才終於給他打了電話。撒個謊，就說現在刑事政策收緊了，公安本來想同意的，但害怕上頭追究責任，就給退卻了。小周現在在看守所裡精神狀態挺好，等著審判就行了。暫時不用擔心。

　　周正大爺在電話那頭，還是哭出了聲。只不過我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因為些許欣慰，還是難過。

　　按照吳警官的說法，這個案子過兩天便會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該偵查的也偵查的差不多了。事實也比較清楚。強奸罪，沒有酌定不起訴的可能性，我只能等待庭審的辯護了。

　　更何況，孫福的案子終於又要再一次開庭了。

　　“雙方律師都在場啊，我們就直接開始。雙方都回答我，你們認為，本案的法律關系究竟是什麽?”錢法官也不囉嗦，開庭就直接開始審理了。簡明高效，我很是佩服他。如果不是因為一個是法官，一個是律師，我真想和他交個朋友，痛痛快快地喝幾杯。

　　身份的差距，會自動屏蔽掉很多的友情。哪怕曾經是知己，一旦有了窮富之別，貴賤之分，友情只會充當消耗品。

　　人之涼薄，古來有之。

　　“我們認為，本案適用的是侵權關系。被告鄭文峰因為過錯侵權行為，導致原告孫福身受重傷，至今臥病在床，應當承擔侵權賠償責任。”這是我一貫的觀點，唯有侵權關系，才能讓可憐的孫福獲得更多的賠償。

　　對方肯定不這樣想，肯定會說是買賣關系。

　　王麗芳果然就這樣開口了:“被告認為，

本案只不過是一個簡單的買賣合同關系。被告出售空調給原告，約定由原告自行提貨，原告在提貨也就是拆卸空調過程中受到損害，是原告自身行為引起。與被告無關，故被告不應承擔責任。即便法院判決被告需要承擔責任，被告承擔的也是買賣合同之下的違約責任，而不應該是侵權責任。”　　其實王麗芳人挺好的，年紀與我相仿，樣貌也很投我胃口。大家都是律師，雖然前兩次開庭在庭上有所爭執，但都控制在了適度的分寸內。我對她很有好感。

　　只可惜，人家是本地姑娘，男朋友是公務員，早就成雙入對了。我根本沒有一點機會。

　　錢法官思索了一會，問道:“你說是買賣合同關系，那你陳述一下，被告在買賣合同中違約行為表現在哪裡?”

　　王麗芳說道:“我們認為被告沒有違約行為。按照一般的法理，買賣合同作為賣方的義務，只不過是交付貨物，保證貨物的質量。本案雙方買賣的是舊空調，與質量根本無關，否則也不會約定200塊錢成交。至於貨物的交付，雙方也約定了是買方自己提貨，賣方已經盡到了全部的義務，沒有違約行為。”

　　小丫頭一張利嘴，甚是可愛;垂肩的短發隨著腦袋的晃動來回搖擺，好不有趣。我看著她，心裡不禁湧起一陣異樣，這個女人，我果然很喜歡。

　　回頭一想，他奶奶的，我打從畢業到現在快五年了，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大約我也需要一個女朋友了。要不然，我會不會也跟周成龍一樣，忽然就失去了理性，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開著庭呢，竟然會想到他，我真是瘋了。

　　“原告！原告！”

　　我一愣，趕緊答應了一聲，“不好意思，原告在！”

　　錢法官有些生氣，“問你話呢，發什麽愣?”

　　我倒是沒有聽到錢法官的話，心裡一笑，我他媽真是瘋了，在開庭的重要場合竟然思想開了小差，著實不應該。

　　長舒一口氣，我笑道:“麻煩您再重複一遍問題，好麽?剛才沒有聽清。”

　　錢法官說道:“我問你，從買賣合同角度出發，你認為賣方的違約行為表現在哪裡?”

　　表現在哪裡呢?從你家樓上掉下去，差點摔死了，還要什麽表現形式?

　　我說道:“作為出賣一方，除了提供符合合同約定的貨物，還應當提供符合約定的提貨條件、作業環境。按照合同法的要求，即除了要履行合同約定的主要義務，還應當履行從合同義務，符合全面履行原則。本案中，貨物在六樓高空，出賣方沒有提供任何的安全措施，沒有提供任何的高空作業條件，沒有履行任何的從合同義務。應當對原告的損失負擔賠償責任。”

　　我覺得挺有道理的。你把貨物放在老虎肚子裡，我怎麽去提貨?老虎把我吃了，我不找你算帳找誰?

　　錢法官低頭記錄了一下，說道:“原告，你認為本案是侵權關系，那麽侵權行為又表現現在哪裡?”

　　我說道:“被告未提供安全作業條件，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具有明顯的過錯，應當對原告的損失負擔侵權賠償責任。”

　　沒等錢法官問話呢，王麗芳就率先開口了:“被告並非是公共場所的管理者，也不是群眾性活動的組織者，不負有安全保障義務。原告是成年人，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自己從事高危作業不做好安全防護措施，應當是由原告自行承擔責任。”

　　錢法官點了點頭，在本子上又開始寫寫畫畫。

　　我忽然感到一絲不安。雖然不是全部，但絕大多數情況下，男性法官都對女性律師友好一點，女性法官對於年長男性律師都會友好一點，也可能是我的錯覺。

　　但是像王麗芳這種，外表靚麗，家裡本就有錢的年輕女律師，確實更容易得到法官們的青睞。

　　我只能寄希望於錢法官了。他是個學術派，要不然也不會問得這麽細致。

　　安靜了一會，錢法官問道:“原告，你還有什麽補充麽?”

　　我想了想，說道:“本案確實存在合同關系和侵權關系並存的情況，屬於法律關系的競合。原告有權選擇行使哪一種權利。本案原告主張的是侵權關系，但在過錯上，原告自身雖有過錯，被告的過錯也非常明顯。”

　　“被告履行買賣合同不當，從合同義務沒有按約履行，這是過錯之一;被告不提供安全作業環境，不提供安全保障措施，這是過錯之二;被告未提醒安全防護注意事項，反而是客廳內抽煙喝茶，完全不履行注意義務，這是過錯之三。綜上，被告過錯明顯，應當對原告的損失負擔賠償責任。”

　　錢法官點了點頭，轉向王麗芳，問道:“你們的最後意見?”

　　王麗芳說道:“本案只有買賣合同關系。被告已經按約履行了賣方的所有義務，不存在過錯，更不存在侵權法律關系。雙方不是雇傭關系，也不是承攬關系，被告不負有賠償的法定義務。”

　　錢法官思索了好一會，說道:“那麽，你們願不願意調解?”

　　我說道:“可以。”說完，看向了王麗芳。

　　王麗芳大約是不好意思了，笑道:“那就調解試試看吧。”

　　錢法官笑了一下，說道:“怎麽說呢，你們雙方都有各自的道理，但是現在的事實是原告確實是受傷了，需要大筆的治療費。這筆錢，不管怎麽說，從公平角度考量，被告都要給予一定的補償，你說是不是啊被告?”

　　王麗芳笑道:“其實補償我們是可以的，但是太多了就不行了。原告主張的金額80多萬，被告肯定是接受不了的。”

　　我笑道:“他的治療費可能還不止這個數字。一個外地打工的，現在很可伶的，一家人都靠著他呢。”

　　王麗芳笑道:“被告也很可憐啊。他也不過是工廠裡做工的。雖然是本地人，有一套房，你讓他掏個80多萬，他也掏不起啊！”

　　我一度懷疑王麗芳肯定是對我使了美人計了，要不然我何以認為她說的竟也有幾分道理?

　　錢法官笑道:“調解嘛，雙方各讓一步。不給，肯定不行;按照原告的主張給，也不行。你們折中一下呢?”

　　王麗芳笑道:“其實，主要過錯在原告自己。我們就算要承擔，也只是一個補充責任。補充責任，一般也就20%，最高也不會超過30%。”

　　我不能再盯著王麗芳看了，越看就越覺得她說得有道理。

　　我只能看向錢法官，說道:“總歸是要給的。雙方都有過錯，各自負擔一半，比較合適。公平原則嘛！”

　　錢法官呵呵笑了，問道:“被告呢，一半你們接受麽?”

　　王麗芳嘟著嘴，搖搖頭，笑道:“被告接受不了的。他也沒有這麽多錢呀！”

　　其實我也大概知道被告的情況。王麗芳說的是對的，他不過是工廠裡的工人，房子也是父母給他留下的，夫妻兩個都是普通工人，孩子還在讀初中。 本來定定心心的一家人，因為這個事情，也是唉聲歎氣了。

　　真要是讓他們掏個幾十萬出來，估計一夜返貧也是有可能的。

　　但我代表的是孫福。孫福更加可憐，他更加需要幫助。要怪就只能怪老天爺，為何將這樣的厄運，偏偏降臨給了這兩家?

　　錢法官見我們調不成，隻好對我說道:“我實話告訴你，判決書我都寫差不多了。你主張80多萬，肯定不可能。從合同義務也好，過錯也好，都不是主要責任，這一點你自己明白。我能支持你的，只不過是公平原則補償一點。你自己考慮清楚，要不要接受調解?”

　　“還有被告，你們也考慮清楚，不掏錢肯定不可能。掏多少，你們自己先定。我只能告訴你，我判決下來了，你們不一定會高興。人家躺在病床上，急需要錢，你不給不可能的。”

　　我和王麗芳對視了一眼。身為律師，法官都這樣說話了，我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互相商量了一下，跟當事人溝通了好一陣，終於以25萬元調解成功了。當然，分兩期支付，被告三天內先支付10萬塊，一個月內再支付剩下的15萬。

　　調解書很快做出來了。拿到手上後，我對孫福總算有個交代了。25萬的賠償，雖然不能幫助他重新振作起來，至少也算一筆不小的賠償了。

　　倒是王麗芳拿著調解書，砸了咂嘴，對我笑道:“賣了個空調，賣出去25萬啊！”

　　我回她一個笑臉，慌忙跑出了法院。

　　這小妮子，還對我用美人計呢！我得躲遠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