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錢不還的都是大爺。

　　假如有一天，楊白勞忽然挺直了腰板，顏色變得凌厲起來，必然要比黃世仁還要凶狠無情地多。羊做了主人，未必就比狼會更好。這個世界素來如此，小人得志後的囂張，往往最是難看。

　　偏偏小人就多起來了。欠錢不還，拖著事情不做，耗著感情不斬斷的，比比皆是，還要自己給自己找一個借口:誰讓你黏上我的?這都是你自找的罷?！

　　樣子就如同百年前留洋，盤著辮子學西洋舞的“倒掛的大白菜”一般，標致極了。

　　喻大爺擺明了是遭到了欺騙，一輩子的積蓄就這樣被別人騙走了。偏偏這樣的騙子老板，身經百戰，根本毫不在意，在法庭之上大言不慚起來，竟比我這個律師還要眉飛色舞。

　　“我早就說了嘛，這個錢遲早是會還給你們的嘛！你們的錢，一分都不會少！但是來，你們要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這個紅豆杉，他又不是一天就能長成的，他需要時間的噻！你想想噻，這麽寶貴的樹，我給他辛辛苦苦地種到地裡去，給他澆水、施肥、鋤草、修剪，我也要投入的哇！我們都要有點耐心的嘛！”

　　柏法官可沒有心思聽他用這個腔調陰陽怪氣的答辯，他直接問道:“被告，按照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說投資的錢會還的，但是需要時間?”

　　大胖子鄒老板一臉和氣，笑道:“還是您法官水平高嘛！一句話就說通了我的意思了！就跟我的答辯狀是一樣子的啦，我就是那個意思啦！只要我們大家都抱有一點耐心，好事情才會發生的嘛！”

　　我看過他的答辯狀。一眼便知，這是背後找了律師給他們寫的。按照鄒胖子自己的說法，在雲南，在浙江，因為這個起訴他的人已經不少了，反正他到哪裡都是這樣子說的，都是這樣子抗辯的。

　　“久病成醫，我自己都快變成律師了”，鄒胖子哈哈笑道。

　　你是病的不輕，騙人投資一套一套的，法庭之上也是一套一套的，套路很深呐。

　　柏法官問道:“原告，你們還是認為，這不是一個投資，而是一個借貸，是麽?”

　　我點點頭，說道:“表面上是個投資協議，實際上就是借貸。現在兩年沒有支付利息，我們要求支付給我們本金，以及法律規定的利息。”

　　“利息是按照什麽計算?”

　　我回答:“就按照銀行同期貸款利率計算吧。他們協議上約定的，按照紅豆杉的顆數來進行返利，根本就是騙人的，行不通也算不出來。”

　　鄒胖子顯然是不高興了，“怎麽就算不出來呢?你投資我多少錢，就能分到多少棵紅豆杉。這些紅豆杉長成如何，都是可以算的嘛！”

　　柏法官問道:“那你倒說說看，原告的利息該有多少?”

　　鄒老板笑道:“法官，紅豆杉還沒有長到可以估價售賣的時候嘛！現在當然是沒辦法的啦！但是需要時間的嘛，時間夠了就很容易算出來了啦！”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下面你們說說最後的意見吧。”柏法官問道。

　　“原告認為，被告誘騙原告進行投資，實則是變相向原告進行借款。但被告又未能及時歸還借款的本金以及利息，已經構成嚴重違約。按照法律規定，因此而簽署的投資協議應為無效協議，在協議無效的情況下，被告應當及時歸還相應的本金以及利息，並承擔原告為此次而支出的訴訟費、律師費、保全費等實現債券的費用。”

　　“被告呢，

最後的意見?”柏法官問道。　　鄒胖子先是哈哈笑了一通，複而說道:“我從來沒有說過不還錢的嘛！關鍵是要時間！所以說，紅豆杉長好了，一旦可以售賣了，那可是名貴木材，錢很容易就還給你們的啦！你現在問我要，合同約定的期限也沒到，我怎麽給你呢！紅豆杉也沒長好，我哪來的錢給你呢！實在不行，你去把紅豆杉挖來抵債好了，但那是暴殄天物，別說我沒警告你哦！”

　　簽完了開庭筆錄，鄒胖子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拖著自己的大肚腩，還有一個黑色的大包裹，頭也不回就走出了法院。貌似對他來說，這一切都不過是走個過場，他並不擔心判決的結果。

　　這倒讓我莫名緊張起來。

　　“柏法官，這個案子也簡單的，判決應該很快吧?”我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柏法官笑笑:“你就等吧。”不肯多說一個字。

　　這就更加加劇了我的猜疑。難道，這鄒胖子還有些門道不成?

　　果不其然。判決書僅僅過了五天就寄給了我。打開來一看，不知道是該憂心還是該高興。

　　“被告的行為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犯罪，不屬於民事訴訟受案范圍，故駁回原告起訴......”

　　我把結果告訴了喻大爺。喻大爺很是詫異，“小夥子，你說說這事怪不怪，公安說讓我去法院，結果法院又說讓我去公安，我到底該去哪?”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復他，只能說道:“行政不作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運氣不好，碰到了踢皮球的事情。我幫你去法院內部打聽打聽吧。”

　　所謂打聽，就只能拜托陳雪瑤了。柏法官是新區法院民二庭的法官，陳雪瑤應該能問出些個事情來。這段時間天天跟她一起吃晚飯，已經習慣了有點事情跟她說一聲了。

　　晚上吃飯時候，陳雪瑤對我說:“江南，我把事情給你問出來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哦。”

　　我看了她一眼，臉上竟沒有那個讓我著迷的笑容了，心裡不禁是一陣苦澀，問道:“什麽內幕啊?”

　　陳雪瑤說道:“那個紅豆杉公司，在省高院有個親戚的。他們的答辯狀都是省高院的那個人給寫的。我聽說，最早這個案子是到了省高院的，究竟是投資還是借貸，中院報去了省高院。結果省高院的觀點，說是涉及犯罪，都給駁回了。你想，省高院都這樣做了，基層法院肯定也得跟著這樣做。所以，就成現在這樣了。”

　　這倒讓我意想不到了。原來遠在雲南的鄒胖子，竟也能有江南地區省高院的關系?果然是不能小看每一個人，尤其是敢明目張膽大行騙局的人。

　　“你要怎麽辦?”陳雪瑤問道。

　　我苦笑了一番，“喻大爺說他不想上訴了。現在這個社會，他不相信還有什麽正義。哎，老人碰壁多了可能。說怨他自己吃虧上當吧。”

　　陳雪瑤哦了一聲，低頭喝起她的果汁來，忽然又說道:“你說法院會把線索移交到公安麽?”

　　我搖搖頭，“不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有哪個法官會這麽做的。”

　　“要是有一天我做了法官，我就不這樣。我一定要做一個好的，可以真正給老百姓解決爭議的法官，我絕對不去踢皮球。”陳雪瑤忽然目光堅定地看著我，說道。

　　我端起杯子裡的白開水，說道:“祝你成功。”

　　陳雪瑤竟然拿著果汁給我碰了一下，笑嘻嘻問到:“江南，你為什麽從來都是喝白開水啊?喝點飲料、果汁不好麽?”

　　我低頭笑道:“習慣了。飲料太甜，喝不慣。喝久了，反而覺得沒什麽比白開水更甜了。”

　　陳雪瑤笑道:“那是你沒發現。對了，我決定去考公務員了。”

　　我問道:“事業編制的人，還可以考的嗎?”

　　陳雪瑤笑道:“可以啊。所以我才要去考的。只有考上了公務員編制，才能做法官嘛。”

　　“好事情啊，那你要去考哪裡，還是新區法院嘛?”

　　陳雪瑤笑道:“不知道呢。看了職位表再說吧。要是萬一我還是考不上，我就跟你去做律師，好不好?”

　　我笑道:“我又掙不了多少錢，你跟著我，搞不好吃不上飯哦?”

　　陳雪瑤哈哈笑起來，像是銀鈴一般悅耳，“那我不管，反正你不能讓我餓著了。我吃的又不多。”

　　我心一陣暖流，竟不知該說什麽了。

　　“江南，你以後不許再這樣經常就發呆了哦。要不然我就悄悄走掉，讓你找不到我。”陳雪瑤有些慍色在臉上，俏皮地對我說道。

　　我笑了一下，說道:“好，我答應你。我盡量控制。”

　　笑嘻嘻的陳雪瑤像是會發光的寶物一般，叫我舍不得挪開眼睛。我隱約感覺，這個一開始把我訓斥一番、又被我頂了一番的小女孩，竟已完全走進了我的心裡了。有些東西，在我原本空蕩蕩的心裡，竟開始彌漫起來。

　　“江南，西安好玩麽?”

　　我笑了笑，說道:“按照我的喜好來說的話，好玩的事情倒不是很多，但是好吃的東西那是真的多。羊肉泡饃，葫蘆頭，肉夾饃，蘸水面，刀削面，洋芋擦擦......”

　　“什麽是洋芋擦擦?”

　　我笑道:“其實就是土豆的一種做法，看起來不起眼，味道其實還是可以的。”

　　陳雪瑤笑道:“那以後，我要是去西安，我就拉著你去吧。正好有個向導。”

　　涼涼的風吹在河邊的垂柳上，來回摩挲著夜的寧靜;皎潔的月亮靠在柳梢上，傾吐著細膩的溫柔。陳雪瑤的話，竟忽然像是甘露一般，垂入我的心裡，叫我挪不動腳步。

　　“愣著幹啥?再不抓緊，我就走遠了哦！”陳雪瑤轉過身來，對我笑道。

　　我快步走上前去，隱約竟能聞到她身上有一種讓人著迷的芳香。

　　“哎，有點累了，坐下休息一會，好不好?”

　　陳雪瑤貌似也不會征求我的意見，徑直就找了一張長凳，坐了下去。

　　我坐在她身邊，剛想要開口，陳雪瑤忽然笑起來:“江南，我問你一個事兒唄。”

　　我忽而有些緊張，笑道:“什麽事?”

　　陳雪瑤抿了一下嘴巴，低著頭，瞅了我一眼，問道:“你覺得我怎麽樣?”

　　我笑了一下，“很好，非常好。”

　　陳雪瑤嘟了一下嘴巴，“就這個?”

　　我笑了一下，說道:“風擺荷葉、雨潤芭蕉，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飄搖兮似流風之回雪、仿佛兮似輕雲之蔽月......”

　　陳雪瑤捂著嘴巴，咯咯咯笑了，“你就這樣騙小姑娘的嘛?幸虧我看過紅樓夢！”

　　我笑道:“我比不上古人厲害，想不出更好的詞。”

　　陳雪瑤笑道:“真的麽?”

　　我看著她說道:“真的。”

　　“那你......”，陳雪瑤忽然扭捏起來，頭低了下去，輕聲說道，“一直也不給我表白?”

　　我一愣，啊，我是有多蠢多被動啊！

　　我想說話，可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嘴巴死活卻張不開，一雙眼睛盯著陳雪瑤，竟好似被定住了一般，整個人忽然僵硬起來。

　　陳雪瑤看了我一眼，嘴巴一嘟，歪著腦袋，竟忽然湊過來，給了我一個始料不及的吻。

　　天不再是天了，地也不再是地了，周身的一切好似忽然旋轉起來，就連我自己這笨拙的身子也忽然輕飄飄起來，變得如同那柳枝一般，柔軟無骨，在風的撩撥下輕舞著，搖曳著，迷惑著，貪享著。風是永不停歇的風，舞便是永無停止的舞，隨著月的皎潔，伴著夜的生輝，輕輕柔柔，搖曳而上。

　　掠過山川，掠過白雲，在澄靜的潔白的世界裡，肆意著，歡撒著，放縱著，不羈著。飛過巍峨聳立的山丘，山丘便披上了潤眼的綠色;飛過蔚藍幽深的大海，海面便忽然波濤洶湧起來;飛過黃沙堆積的沙漠，沙漠便披上了斑斕奪目的彩虹。

　　飛的更遠，飛的更高，飛向寥廓的未知，飛向時空裡定格的永恆。

　　“你真是個傻子！”

　　陳雪瑤忽然站起身來，咯咯咯笑著走開了。

　　我眨眨眼，一切好似夢境一般，那樣真實卻又那樣叫人不敢相信。我追上前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柔軟，細膩，手心的溫度似乎一瞬間就流向了我的身體，埋進了我的心田。

　　“做我女朋友吧！”

　　陳雪瑤不搭話，隻低著頭咯咯咯笑，圓圓的臉蛋忽然變得通紅，自顧自地走路。

　　唯獨那隻溫暖的手，握地更加緊了。

　　原來，愛情竟如此美妙，而那初吻，竟真比白開水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