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理寺!
機關坊中飛簷林立,畫閣高聳,街角處背靠著高達數十丈坊牆的鼓樓,已經敲響了第三通鼓。
長安是一座由機關構成的城市,最為繁華的朱雀大街上,機關樓甚至可以高達數十丈。石質的樓牆之上遍布著銀色的導軌,那是被長安人稱為經脈的機關運行路徑,一座座望亭樓閣,可以沿著這些機關導軌運動。
但大理寺卻是個例外,坊牆之上銀色的導軌經絡稀少而規律,高聳的雲樓畫閣亦是錯落有致,保證視野的開闊。
隨著第三通街鼓的敲響,大理寺沉重的坊門亦平滑有序的開始緩緩閉合,坊牆之上數十座望樓升起,這些望樓屹立於厚實的石壁坊牆之上,身披明光盔甲,手持長槍的武侯們俯窺著整個坊前的動靜。
望樓上非但有這些眼力敏銳的武侯和密探,還有一個個圓滾滾的機關人,紅光瑩瑩的視線,掃視著每一個可疑的位置。
“沒有破綻!”
弈星身披藍白色的披肩,平靜地從坊前經過。
“大理寺內各處建築高地錯落,但遵循著中間高,四周低,坊牆高,其余建築低的原則,留下了大量的空白足跡地帶。坊牆上的任何一個位置,都至少在三座望樓視線交叉之中。就算翻越坊牆,也找不到一條完全遮掩行蹤的路線。”
“除了各處望樓的明哨,還有建築之中警惕監視著各處道路的明暗崗哨,想要潛入進去,難如登天。”
弈星嘴唇不動,清冷的聲音卻傳入身邊的陰影裡。
“如此,也並非完全沒有破綻!”
陰影中的人開口道。
“是人就會有破綻!巡視望樓的武侯和密探,我可以用‘藏棋’之法,使得他們的注意力分散,注意不到我們。”
“但同時還有一條與密探明暗哨完全獨立的巡視體系。那些機關人不會渴,不會累,更不會注意力分散。不解決它們,我們沒有成功的希望。”
弈星看了一眼坊牆上望樓裡那些圓圓滾滾,看起來毫無威脅的機關人,嘴唇微微蠕動道。
此時望樓已經注意到這個第三通鼓後,還在街上逗留的少年。
一座望樓外豎起的信旗向著弈星所在的方向傾斜,兩片猶如燕子尾巴的旗翼,一片朝著弈星的方向指去,一面與地面呈直角豎起,示意那個方向有情況。
周圍數座望樓之上的視線立刻投射了過來!
弈星卻毫不變色,登上了街上沿著經絡運行的一輛奚車,奚車之中已經坐著一個男人,正是剛剛站在望樓視線的死角處的那個身影。他透過車窗,凝視著夕陽下的大理寺。
“我認為恰恰相反……這就是破綻。”
“人和機關是不會相互理解的!只要存在這種無法解決的誤解,這份信任便不堪一擊。”
那個身影吹響了含在舌下的一隻呼哨,低沉讓人無法聽到的聲音,傳出了極遠的距離。
這時一隻黃鶯拍打著翅膀,從半空飛過。
坊牆上的望樓處,一個圓頭圓腦的機關人腦袋一歪,散發這瑩瑩紅光的視線掃過了那隻黃鶯,它口中發出嘰咕嘰咕的聲音,拉動了身邊的信旗,讓信旗的尾翼直指著黃鶯的方向。
周圍的幾座望樓也將目光投射過來,還有望樓通過導軌滑到了方便觀察的位置。
一位兩鬢斑白,資歷頗深的密探放下了手中的機關望鏡,搖頭道:“只是隻鳥!你們繼續觀察!”
此時,被望樓機關滑動的聲音驚動的黃鶯,
已經拍打著翅膀飛走了。 密探站在望樓的窗口,抬手對其他同伴示意解除警備。
他回頭看了機關人所在的狹小望樓一眼,搖頭道:“那是七號的望樓吧!它最近經常誤報,改天找人來修一修吧!”
身邊的同伴笑道:“那是!咱們大理寺已經夠荒僻了,總不能真的連一隻鳥都放不進來了!”
“這樣,咱們可就真成了絕雌生物了。”
此時,黃鶯鳥已經飛躍過了長安重重的飛簷,飛進了一處樓閣之中,停在了一隻蒼白而纖細,乾淨的沒有一絲老繭的手指上。
先前那個神秘的聲音再次響起:“人和人之間都難以相互信任,更何況絕不可能與人相互理解的機關人?不能相互信任的同伴,彼此之間帶來的,自然只有干擾……”
黃鶯鳥微微側頭,眼瞳之中閃過一絲紅光,猶如紅寶石一般的眼睛精致而沒有一絲生氣,竟然是一隻機關黃鶯。
托著黃鶯的身影纖瘦而高挑,帶著一絲病容。
在他身邊卻是青澀之氣尚未褪盡,兩頰帶著一點嬰兒肥的弈星,此時正在一張棋盤之上落子。
那黑白的棋子交織之間,顯出極為複雜的形勢,黑子布局森嚴精密,白子凌亂散落,竟然無法串聯一條生氣。
若是有識得大理寺各路崗哨布置,同時又精通棋道的人便會發現,這棋盤之上的布局,猶如從雲端俯視整個大理寺,而黑白棋子是各處的建築。
黑子落子所在便是明暗哨所的布置,空白之處或是黑子的殺機,或是白子的生氣。
通過整個棋局的氣眼布置,大理寺的防守變化便在弈星眼中一覽無余。
“怎麽樣!我的情報可曾完善?”
神秘人坐到了弈星的身邊,慵懶道:‘要是實在算不出來,我們可以改在白天動手。”
“白天大理寺人員複雜,變數極多,難以納入我的掌控之中。下棋者最討厭的並非是對手毫無破綻的棋風,或是什麽高超的算力,而是出乎意料的變數!”
弈星緩緩開口道:“我已經算出了一條可以進入秘閣的道路……”
他抬手在棋盤幾處空白之上落子,竟然將白子的生機,於絕無可能之處延續了一條脈絡,通往‘天元’之處。
而天元的位置,正是他們此次的目標——秘藏閣所在。
秘藏閣是保存大理寺歷年機密情報的檔案館,亦是守衛最為森嚴之處。它位於大理寺坊群的西側,乃是一座遍布機關的樓閣。其中形勢之複雜,規章之嚴密,大理寺無出其二者,便是大理寺卿狄仁傑的辦公之所,也要位列其後。
弈星身邊的神秘人微微一笑,點頭道:“白日秘閣中隨時可能有人來查詢情報檔案,的確不好動手。”
“而且我等調取檔案,只能在外閣等候,由館閣中的女侍通過機關傳遞調取檔案的名稱,然後由內閣的主薄找到對應的情報再傳遞給外閣,由我等現場查閱。”
“故而秘閣內外不通,檔案絕不離館,每次查閱機密非但需要相應的身份,更要留下案底記錄。在這種情況下想要毫無破綻的竊取其中的機密,幾乎是不可能!”男人手指輕輕點在了天元之上。
“所以,對於秘閣內的情形我們幾乎一無所知!”
弈星微微皺眉,圓而小的臉龐之上,浮現一絲凝重的神情。
“秘閣主薄是一位老密探了!據說早在楊氏掌權之際,便已經是大理寺的資深密探。如今年過七旬,早已不問外事。只是因為孤寡一身,除了大理寺無路可去,為人又小心謹慎,知曉許多前朝的隱秘,這才被狄仁傑安排接管了秘閣。”
“此人無法收買,更對大理寺忠心耿耿,接掌秘閣數年以來,都未再出秘閣一步。”
“好在此人還負責整理各路密探回報的情報,將其中的原本整理成檔案收入內閣,因此我對此人還算有些了解。”
弈星抬頭看了一眼窗外,此時月色已經漸漸籠罩長安,清輝灑下,帶著一點朦朧之感。他撚起一枚白子放到了窗下,灑落的銀光下,白子反射著月光,通體瑩瑩仿若無物,隨即又有一枚黑子相鄰落下。
黑白之間月光流轉,漸漸模糊了其中的事物,兩枚棋子就這樣從人的視線之中消失不見了。
“今夜,月色正好。”
弈星平靜道:“正是完成老師囑托的良機,老師既然將如此重任交托於我,弈星則不可不勝。”
“阿離!”
一隻橘色頭髮的少女探頭進來,兩隻耳朵一顫一顫的,就好像在伸手打招呼。
“阿離可以用傘躲避敵人的視線,但是……星,你也要跟著去嗎?如果被發現的話,阿離可是沒有辦法帶著你逃出來哦!”
弈星凝視著天元位置,微微搖頭:“棋盤之上,出現了巨大的空白,我必須跟著你們才能看得更清楚。”
“認真的星真可愛!”
阿離伸手戳了戳弈星的臉龐,少年微微仰頭,眉頭微蹙,緊繃的臉嚇退了公孫離不安分的手。
站在窗邊的男人尷尬的咳嗽了兩聲,完全想不到嚴肅認真的少年,還有如此的一面。
他繼續說道:“在機關人的認知當中,遭遇的各種情況的反饋會分為三種,輕度威脅、中度威脅和重度威脅。因為某些顧慮,大理寺的警戒機關人只能發出警報,除此之外,是完全無害的。機關人可能有各種判斷複雜情況的能力,但在警戒體系之中,它卻只能發出這三種信號。”
“所以,其中必然存在誤解。”弈星明白他的意思。
“正常的鳥獸翻閱坊牆,是無威脅狀況,但可能是機關的鳥獸,便是輕度威脅!要提醒其他崗哨注意有動靜。翻閱大理寺坊牆的小型機關是輕度威脅,人是中度到重度威脅,持有武器,或是在通緝之中的人物,會立刻引發全面警報。”
“當然如你們這般的……”
男人掃了兩個稚氣未脫的少年一眼,暗歎一聲,真是造孽啊!微微搖頭道:“就算出現在坊牆之上,大概率也是中度威脅,會提醒各處的崗哨密探有情況, 並會擴散警報,通知附近巡邏的密探前往。”
“所以,大理寺密探與警戒機關人之間,並不能充分地溝通,也不存在堅實的信任體系。”
弈星點頭道:“這就是你說的破綻所在。”
男人抬起頭來:“我只是用了一點小手段,便已經在你選定的坊牆之處,製造了一處信任的危機。呵呵……人和機關人之間終究是不能理解的,無論它們表現的多麽像人,但那也只是一種偽裝。為了人的認同,而進行的偽裝!它們終究只是一種……像人的怪物而已!”
弈星平靜地看著面露一絲深深的冷漠,甚至厭惡的男人。
他能感覺到男人此刻無所謂的偽裝之下,那種深切的痛苦和厭惡。
但弈星終究沒有開口安慰,在他的世界之中,他人的痛苦,只要不去打擾便好了。
“所以,飛越過坊牆的傘是什麽級別的警戒?”
“輕度……”
“棋子呢?”
“也是輕度。”
男人看到弈星還要開口,便豎起食指道:“沒有遵循預定路線靠近的大理寺密探,在判定之中也只是輕度威脅,所以……”
他掏出了兩個銀魚袋,裡面裝著一枚象征著長安官吏身份的魚符,遞給兩人道:“這是我設法弄到的魚符,你們佩戴上魚符行走在大理寺中,那麽只要不被人發現,靠近任何機關人,都只會被判定是輕度威脅。”
弈星握緊了手中的銀魚袋,望著月光之下遠處顯露的大理寺的飛簷殿宇,堅定道:“那麽,開始行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