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對於王季而言,他也很希望能夠收治這名塵肺病的患者,九十年代國內的肺移植還處於起步階段,願意接受這種手術的病人還是很少的。
就像余程說的那樣,敢挑戰換肺的病人,都是真正的勇士而且還必須是富有的勇士,人民幣戰士。
此時的肺移植還未進入醫保項目,一台如此高難度的手術做下來,即便醫院方面為了收集病例盡力節省費用,但一台手術下來十幾萬的醫療費還是需要的,外加上術後終生使用免疫抑製劑
像朱家這樣有經濟實力,又有強烈的換肺意願的病人,簡直就是王季心目中最完美的病人選擇。
可現在問題是:換肺手術不像別的手術,肺源是一道跨不過去的坎。
“真的要等三五年那麽久嗎?”
朱洪志坐到三名醫生身旁,壓低聲音道:“我爸的情況,恐怕支撐不了那麽久了,不然我也不會願意放手一搏。”
王季回答道:“並不是說一定就要等三五年,我遇到過剛剛準備換肺,第二周就有肺源的幸運兒,也遇到過苦苦等了七八年也沒有合適配型的肺源,最後含恨離世的病人。
三五年只是我們醫院統計的平均值,一個病人,通常都需要等上三年左右的時間,才能等到合適自己的肺源。”
這已經算很快的了許精誠在心中默默嘀咕道,要知道自從05年死囚犯的器官不準使用後,器官移植的等待期基本都被延長了半年以上。
半年,聽起來似乎時間不長,但對於病人來說,多一天,多一小時,多一秒,可能都會斷絕他們生的希望。
余程此時也忍不住歎息道:“大家都有逝者已矣,入土為安的傳統觀念,別說普通人了,就算是我,作為一個醫生,我都沒有做好死後捐贈自己遺體的準備,移植供體的問題確實很難解決。”
“三年”
朱洪志還是把問題想的太簡單了,他以為他有錢,而且有一顆願意放手一搏的心,這台手術剩下的最大問題,就是一點點的運氣。
可現在很現實的問題擺在了他的面前,沒有肺源,他爸甚至連上手術台搏一搏這一點點運氣的機會都沒有。
沒有肺源,一切都是空談。
沙發上的四個人不約而同的轉頭看向老朱,就在他們聊天的空檔,老朱一直貪婪地呼吸著製氧機輸出的氧氣,濕化瓶內的氣泡就像是煮沸了一樣,不斷脹起,然後炸裂,氧流量顯然已經調到了最大。
三凹征明顯的老朱雙手攥著吸氧管,就像是抓著生命最後的救命稻草一樣,破風箱一樣的肺費力的呼吸著空氣,發出的聲響就像臨終病人的哮鳴。
他很難撐到三年,他很難撐到有肺源的那一天了四個人心中都不約而同浮現出這個念頭,朱洪志更是瞬間通紅了眼眶,他這一輩子辛辛苦苦,就是為了給爸一個幸福的晚年,可現在
如果爸真的撐不下去了,自己也不願意再經營這家該死的煤炭廠了,如果不是它,我們家也許沒有現在這麽富有,但至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冷清。
去他的該死的煤炭廠!
可就在此時,許精誠突然甕聲道:“我們醫院或許近期會有合適的肺源出現,那個病人的血型,剛好和老朱一樣”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轉頭看向許精誠,眼睛瞪得銅鈴大。
徽京市,市立醫院,重症監護室。
封閉的空間裡,燈光長明,氣溫恆定,讓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四季變化。
監護儀、呼吸機、血透機所有你能想象的醫療器械,這裡都可以找到,不斷的警報聲響起,
被處理,然後接著響起,讓人精神崩潰。能夠躺在這裡的人,都是生死一線,死神的鐮刀已經勾在了脖頸,鼻息噴在皮膚上,寒冷刺骨。
杜筱楠站在病床前,看著監護儀上幾乎已經成一條直線的心電圖,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她轉頭走向談話室,找到了十四床的父母。
“你們考慮好了嗎?”
這對經歷過高等教育,性格溫和的夫妻此時已經哭得無法自已,杜筱楠的話猶如喪鍾,敲打在他們本來就已經支離破碎的心上。
父親還能稍微控制一點情緒,緊緊摟住自己的妻子,他問道:“許醫生呢?他還沒回來嗎?”
“他現在還在外地義診,趕不回來了,而且趕回來意義也不大,醫生畢竟只是醫生,不是神仙,許精誠已經盡了他最大的努力了。”杜筱楠沉重的說道。
聽聞到這如同審判一樣的話語,這對夫妻再也無法控制情緒,失聲痛哭出來。
人生悲哀,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
杜筱楠沒有催促,也沒有繼續開口,只是默默站在旁邊,等待著這對中年喪子的父親冷靜下來。
幾分鍾後,還是丈夫率先堅強了起來, 重新挺直了脊梁,緊緊摟住了自己的妻子,淚眼朦朧的看著桌子上的文件:“老婆,我們簽字吧,這也是光光的願望。”
妻子望著病房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牆壁,穿透了空間,落在了彌留之際的孩子身上。
“真的要這麽做嘛”妻子哽咽著,看著桌子上的文件,眼神中充滿了猶豫和躲閃。
那是一份器官捐獻協議。
丈夫握緊了妻子的手:“這是光光的心願。”
遲疑猶豫的眼神漸漸堅定下來,妻子點了點頭:“那就簽!”
丈夫拿起了筆,俯身趴在桌子上,他是一名大學老師,文書工作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可這一刻,這根墨水筆在他手上卻好似千斤沉,他好幾次提筆欲落,可筆尖都挨到紙面上了,可他還是沒有勇氣簽下自己的名字。
他深吸了幾口氣,可最後還是驚恐的丟下了手中的筆,身體努力的向後退,想要遠離這份協議。
簽,簽了名字,是不是就是我宣判了光光的死刑
這個名字簽下去,光光的器官就會會被
或許,或許我們還可以等一等許醫生,說不定許醫生還有辦法,光光現在還沒有死亡呢我真的該簽這個名字嗎?
即便之前已經反覆思考過器官捐贈這個問題,可真的需要他簽下自己的名字時,他才知道做出這個決定竟然這麽艱難。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痛哭的妻子突然抱住了他,溫暖有力的懷抱讓他慌張無措的內心瞬間有了歸屬。
“我們一起簽。”
妻子紅彤彤的眼睛裡閃爍著堅定的光:“因為這個光光最後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