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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獸》第257章 老練江湖 (下)
拍開了老花頭守在庫房裡的那壇子十年陳的紹興老黃酒倒進淺底子瓷盆,再朝著滾熱的開水一頭一溫,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陳年老酒獨有的芳香頓時在驛站裡頭彌漫開來,叫人聞著都能有些須醺然醉意。
 打從集鎮裡頭收來的雞蛋一股腦敲開二十個,再用木筷子翻花滾浪般打勻成了一汪金黃,繞圈兒倒進了已然燙得有了三分熱氣的紹興老黃酒裡。也都不等那金黃顏sè的雞蛋漿兒在老黃酒裡凝結成型,炒熟碾碎的黃豆面兒趕緊的趁著這檔口厚厚灑了下去。等得那老黃酒差不離有了七成熱的時候,再拿著長長的竹筷子攪拌均勻,稠粥般的一升老黃酒這就準備齊全。

 雖說是已然開chūn,可口外依舊是滴水成冰的天氣。掛在屋簷後邊的牛羊肉撿肥美的厚厚切割下來,捎帶著再拿菜窖裡預備著的大白菜熬成了一鍋,眼瞅著大鍋裡頭油花滾過了三滾,葷油的香味頓時散發了出來。再配上整好熬得了的苞谷茬子粥、新烙好的蔥花小油餅,當真是給個縣太爺都不換的好吃食!

 驛站迎客的大屋子裡壓著火頭的大爐子中多添幾塊大劈柴,都不必使喚上拔火筒子,已然就能見著了藍汪汪的火苗子竄起來半尺多高,眨巴眼的功夫,迎客的大屋子裡就熱得人想要扒了身上那件大襖。

 打量著驛站裡頭小夥計們飛快地cāo持好了的場面,老花頭禁不住微微點了點頭,倒背著雙手站到了驛站門前的迎客的空場上。

 也都甭管是哪路商號,往來傳信的夥計從來都是各家商號裡踏實穩當、信得過的夥計,更還得有一副鐵打的好身板,要不然壓根都扛不住這一路上小一千裡地人不下馬的折騰。

 可話也還得再說回來。哪怕是鐵打的金鋼、銅鑄的羅漢,叫這一路小刀子般的老北風吹著,更兼得一副大胯、兩條腿都得在馬鞍子上磨得鮮血淋漓,乍然間遇見這溫暖如chūn、可心順意的驛站,那是怎麽著也想要下馬來歇個片刻功夫的。

 擱在尋常時候,驛站管事的見著了那實在是快要熬不住這份辛苦折騰、想要在驛站裡歇息片刻的傳信夥計。都得盡力攔著、玩命催著那傳信夥計加緊上路。要不然這累得半死的人物在這暖和地方一歇,身上那股子心氣、猛xìng一泄,頓時就得癱軟成一灘爛泥。別說是再上馬趕路,那就是空手走上幾步,也都由人架著才行。

 可是今天上下打量著那騎在馬背上搖搖yù墜朝著驛站撞來的壯棒漢子,老花頭朝前迎過去幾步,亮開了嗓門朝著那渾身上下都裹著厚厚的皮貨、腦袋上都綁著兩頂兜臉皮帽子的壯棒漢子吆喝道:“緊趕路、慢歇腳,相逢就是緣分到,瓜子不飽是人心。熱水一碗見交情!也都甭管您是山南遊、海北闖,上門都是客”

 都還沒等老花頭把念叨了一輩子的迎客話兒念叨完,那壯棒漢子騎著的走馬已然失了前蹄,嘶鳴著撞倒在老花頭眼前十來步遠近的硬地上,當時就瞅著那折斷的馬腿上白森森的骨頭戳破了皮肉!

 隻一瞧見這走馬失了前蹄的模樣,老花頭心裡頓時一沉!

 尋常人騎馬的時候撞見個馬失前蹄的情形,身手好些的騎手還能趕緊的甩了腳尖踏著的馬鐙,趕緊的順著走馬跌倒的勢頭跳下馬來。雖說免不得要在地上打個滾兒卸去馬失前蹄時候的那股邪乎勁兒,渾身上下也都得沾上些沙土灰塵。可多少還能不落個傷筋動骨的下場。

 但這些個往來傳信的商戶夥計,在馬身上早已經叫顛得筋骨酥軟,更兼得叫小北風把身子骨凍得硬邦邦失了靈活,一旦撞見馬失前蹄,那騎在馬上的商戶夥計多半就得像是石頭似的隨著栽倒的走馬一腦袋杵在地上。朝著好了說,鬧不好都得叫沉甸甸的馬身子壓斷個胳膊腿兒。奔著壞了論,生生摔個腦漿迸裂也不是一個兩個也都不光是老花頭叫那失了前蹄的走馬驚得心頭髮悸,驛站門前好幾個略有些見識的小夥計也都紛紛驚叫起來:“哎呀”

 “快跳”

 “加小心”

 一片混亂的驚聲叫嚷之中,那騎在了馬上的壯棒漢子卻是斜欠著身子,用皮貨包裹起來的兩隻巴掌重重在馬脖子上一拍。借著這雙掌一拍的寸勁從馬背上騰空而起,整個人直挺挺地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子,卻是輕飄飄地落到了大張著嘴巴的老花頭面前。

 只看著那從馬上跳下來的壯棒漢子露的這手活兒,大張著嘴巴的老花頭心中又是一緊!

 擱在口外駝道上行走的各家商戶裡邊,差不離都能有幾個身上帶著點功夫的人物跟著。一來是在撞見盜匪劫掠的時候能給那些個雇來的保鏢達官爺搭把手、幫個忙,二來也是為了應付這些個傳信之類的急活兒時,能有個孤身自保的本事。

 可哪怕就是晉商、徽商、浙商裡頭數一數二的大商隊走口外駝道做買賣,商隊裡那些個身上帶著功夫的人物也都沒眼前這壯棒漢子身手利落?

 難不成,是晉商裡邊的哪家大商戶,又花重金聘請了高手往來傳信不成?

 不由自主地再朝著那倒臥在地的走馬脖子上掛著的馬鈴看了幾眼,老花頭這才朝著那直挺挺站在自己面前的壯棒漢子抱拳說道:“這位朋友,您是晉字號裡的掌櫃?”

 直眉瞪眼地盯著老花頭,那壯棒漢子像是沒聽見老花頭的問話一般,老半天方才暗啞著嗓門朝老花頭低聲喝道:“酒”

 只是微一愣怔,老花頭頓時朝著那戳在自己面前的壯棒漢子比劃了個大拇哥,這才扭頭朝著驛站門前幾個夥計開口叫道:“還傻愣著幹啥?橫是都沒了點兒規矩不是?備得的玩意麻溜兒送過來”

 耳聽著老花頭的吆喝聲,幾個在驛站門前看傻了眼的夥計這才如夢初醒一般,紛紛扭頭衝回了驛站之中。不過是片刻的功夫之後。一個小夥計已然高高舉著個碩大的、兩頭敞口的大葫蘆,三步並作兩步地湊到了老花頭的身邊。

 雙手接過了小夥計遞過來的大葫蘆,老花頭先是把那大葫蘆舉過了頭頂,再把個葫蘆嘴兒對準了眼前那壯棒漢子的面門,這才和聲朝著那壯棒漢子說道:“這位掌櫃的,雖說您是晉字號裡的人物。可就憑著您伺候差事的這份心思,都能值當了我老花頭伺候您一回!這酒是照著方子剛燙好了的,您受用著?(注1)”

 僵硬著胳膊,那直愣愣戳在老花頭面前的壯棒漢子很有些費力地扒拉下了腦袋上綁著的兩頂兜臉皮帽子,用力張開了乾裂滲血的嘴唇,把嘴湊向了老花頭高舉過頭的大葫蘆。

 麻利地一伸手,站在老花頭身邊的小夥計輕輕摘下了葫蘆嘴兒上頭塞著的玉米芯堵頭,拌勻了雞蛋、豆面的、深褐sè的老黃酒頓時不徐不疾地從葫蘆嘴兒裡噴湧而出,恰好落到了那壯棒漢子努力張開的嘴巴裡。

 支棱著脖子。那壯棒漢子微微閉著眼睛,大口地吞咽著燙熱的老黃酒。才不過幾口熱酒下肚,原本蠟黃的臉上便見著了幾絲紅暈。等著把那整整一升老黃酒喝了個乾淨,那壯棒漢子微微閉著的眼睛猛地一睜,眼神中已然不見了方才那疲憊yù死的神氣。

 將手中空蕩蕩的大葫蘆交給了侯在身邊的小夥計,老花頭再朝著戳在自己面前的那壯棒漢子一抱拳,和聲朝著那已然恢復了少許氣力的壯棒漢子說道:“這位掌櫃的,天大的事兒也不差了眼面前這一半會兒的功夫。我這驛站裡頭還算是有間暖和屋子、有口熱乎飯菜。您進去坐著歇歇腳?”

 抬眼瞧了瞧老花頭身後敞開的大門的驛站屋子,那壯棒漢子卻是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啞著嗓門朝老花頭說道:“沒那功夫了!話說頭裡,我壓根就不是你們這些個商戶裡頭的人物,這匹馬也是我打前面那家晉商的驛站裡強討來的!眼面前我有急事,你給我再備上匹好腳力就成!這份人情,rì後我騰出手來,自然要給你個說道!”

 耳聽著那壯棒漢子沙啞的話語聲。老花頭只是略一愣怔,再上下打量了幾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壯棒漢子,猛地回身朝著站在自己身邊的小夥計喝道:“去把那兩匹備好的走馬給這位爺牽來!馬身上備齊了酒、水葫蘆,乾糧鹹肉,能擋風護住胸、腿的皮兜子。也撿好的給這位爺備齊全了!”

 下意識地答應了一聲,侯在老花頭身邊的小夥計一邊轉身照著老花頭的吩咐去牽那兩匹老早備好的走馬,一邊卻是很有些疑惑地頻頻回頭看著老花頭與那壯棒漢子,滿肚子裡全都是說不出來的納悶。

 而站在那壯棒漢子面前的老花頭卻是好整以暇地朝著那壯棒漢子拱了拱手,再打從自己懷裡摸出來個已然叫把玩得油光水滑的小葫蘆,雙手遞到了那壯棒漢子的面前:“這位爺,我這兒還有幾丸諸葛行軍丹,正經是打四九城裡同仁堂求來的老藥,行腳走遠路時候倒是還能用得著。這位爺,您賞臉收著?”

 眼睛裡jīng光一閃,那壯棒漢子倒也真沒客氣,身手便將老花頭送到了自己面前的小葫蘆收到了懷中,這才朝著老花頭比劃出了三根手指頭,悶著嗓門沒頭沒腦地低聲喝道:“事不過三!”

 也都不等老花頭再說些什麽,那壯棒漢子大步走到了驛站小夥計牽過來的兩匹走馬前,敏捷地跳上了馬背,雙腿狠狠地一夾馬肚子,等得那走馬吃疼狂奔出去足有一裡地的功夫,那壯棒漢子已然重新綁好了腦袋上那兩頂兜臉皮帽子,催馬箭一般地順著大路疾馳而去。

 打量著大路上揚起的一溜兒煙塵,替那壯棒漢子牽馬的小夥計終於忍不住心頭疑惑,湊到了同樣眯著眼睛打量著那壯棒漢子背影的老花頭身邊低聲說道:“管事的,您今兒這倒是唱的哪一出啊?”

 重新倒背了雙手,老花頭扭頭朝著驛站大門慢悠悠地走了過去,口中卻是漫不經心般地低聲說道:“這位主兒是咱們惹不起的人物,能結一份善緣,已經是咱們的運氣了!把場面收拾收拾,這就叫大家夥掌燈吃飯!”

 亦步亦趨地跟在了老花頭身後,小夥計卻是不依不饒般地繼續問道:“管事的,您說這人咱們惹不起?您倒是打哪兒瞧出來的?”

 抬腿邁過了高高的門檻,老花頭依舊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打哪兒瞧出來的?這人鞋底子上全是紅砂土,顯見得就是打從紅石山一路不停地奔到了咱們這兒!紅石山到這兒少說四百多裡地,快馬也得走兩天兩夜!尋常人兩天兩夜不合眼,哪兒還能有那麽靈醒的身手?再說了他騎廢了的那匹馬是打晉商驛站踅摸來的,那家晉商的驛站裡面可是有小三十號夥計,哪兒就能那麽輕易的叫外路人弄走了一匹上好的走馬?”

 “那照著您這麽說這人的來路”

 “甭管是什麽來路,這樣的人物能不得罪就別得罪!豁出去了這兩匹走馬、一點零碎換個江湖場面上的交情,rì後就算是用不上,咱們可也虧不到哪兒去!這要是萬一用上了”

 “管事的, 這打您身上還真就是能瞧出來那句話——薑是老的辣!”

 “辣?嘿嘿嘿嘿就我這把歲數,哪兒還辣得起來?左不過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眼前多交個朋友,求著rì後能多了條路!外邊那匹走馬雖說是廢了,可也不能就這麽叫咱們給送去了湯鍋!吃過了晚飯,叫人套車把這走馬給晉商那家驛站送去,就說是有人把這走馬扔到了咱們驛站左近,叫咱們瞧見了才給他們送去的!”

 “管事的您放心,這事兒交我了!不過管事的,您說這位人物玩了命的換馬朝著四九城奔命,這能是有啥事啊?”

 “瞅著那位人物身上是帶著家什,眼睛裡也藏著幾分殺氣估摸著要不了多久,四九城左近就該有人見血了”

 PS:注釋1:(追溯到明朝時期,往來傳遞緊急消息的官方驛卒和大型商號的傳信夥計,在遇見驛站時都有手不沾杯、腳不過門的規矩,防止驛卒貪圖舒適在驛站中休息、誤了傳信。即使是喝一升老黃酒補充體力,也都是由驛站管事在驛館門外,喂到站著等候換馬的驛卒口中,所以古時驛卒也有個別稱,叫——吃仰脖子飯的,緣由就是從這很有些古怪的喂食習俗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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