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被孟百川看在了眼裡,他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帶了一點點的無奈:“提醒你不是所謂的欲拒還迎還是什麽故意引你上鉤......你是個聰明人,有人幾次三番提醒你,那你多少會對那個地方生出警覺——哪怕是日後去了,也會顧及一二,防范一二。”
顧悅行周圍的瘴氣依然對他退避三舍,他冷漠道:“我當然可以配合,可以防范,如果你們是真心為了我好或者是別的出於好意的目的.......但是,我總要知道真相吧?”
“那顧盟主不該問我的......我也就是個臣子而已,非弈棋者。”孟百川道,“只是,有一句話,還是要當講一番的。”
顧悅行心中一動,立刻道:“什麽?”
“你若是要執行艾子書,要處理........那麽就最好,私下處理......就好像連月城那番時候那樣,”
連月城......連月城是誰要死不死的......顧悅行心中腹誹,但是又轉念一想,也幸虧孟百川沒有死,否則那城下地坑中種種疑點,會令他心中如掉入蟻穴那樣,鬧心不已。
“我要殺你........也不急了。”
顧悅行悶悶的,偏頭躲過了迎面的一片蛛網,他一邊說話一邊還要忙著沮喪一邊還要繼續發火讓瘴氣遠離與他,居然沒有漏過面前宛如透明一般的蛛網。那蛛網上黏著一大片的露水,露水和平常露水不同,又輕又白,簡直一看就是瘴氣。顧悅行輕輕一揮手,那片蛛網就被真氣整齊割斷,牢牢黏在了牆壁上。
這一切還是在孟百川之後的動作,在前面的孟百川和他配合默契,腳步一步未緩,背後的真氣襲來的時候也一寸未挪,看著是完全的信任,也算是完全的不怕死。
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為這一番的面如平湖的上將軍做派,顧悅行都要在心裡喝一句彩。
他們很快走到了繡樓之下。
那個繡樓是個看著比平時的大戶人家的繡樓要氣派很多,即便是荒廢多年依然能夠看出此地的構造多麽精細,雕梁畫棟,精致絕倫,就連窗戶的雕花都刻著四時的風貌,這雕花的工匠想必是本地人,因為顧悅行在那四時風貌中看到了青果樹。
孟百川從懷中掏出了一支蠟燭,又吹起火折子點燃蠟燭,蠟燭的燭火之光威力倒是很大,顧悅行眼睜睜看著原本在孟百川周圍躍躍欲試的瘴氣紛紛跑遠。如今他的火氣漸漸消散,他又成了瘴氣的心頭好,開始圍繞在他四周躍躍欲試。
顧悅行一會發火一會兒又沒了脾氣:“你既然有蠟燭,為什麽不早拿出來?”
孟百川道:“俗話說的好......好鋼要用在刀刃上。你以為瘴氣真的是怕火麽?開玩笑,到了冬日,誰家家家戶戶不取暖燒炭?誰家不喝熱水穿的暖和,怎麽這個瘴氣就怕蓬萊閣的青煙?這蠟燭,可是我從蓬萊閣中順來的。”
順,就是偷的好聽的說法罷了。
顧悅行也沒有拆穿,只是冷笑了一聲。
說話間,孟百川已經舉著蠟燭把這個繡樓的院子看了一遍。
然後下了判斷:“這院子,好像不是住人的,好像是關人的。”
顧悅行一聽,奇怪不已,這裡怎麽能夠是關人的呢?關一個人,需要這樣的地方?做的金碧輝煌,他在京都都很少見到這樣華麗的規格女兒的繡樓呢......
孟百川道:“這裡的屋子,包括院落,所有的門,都是從外上鎖的。也就是說,這屋裡和院子裡的人,並不想把自己關起來,而是別人,非要關起來。”
顧悅行順著孟百川手中燭火照亮的地方一一打量過去。其實點燈這事,對於他們剛剛已經適應了黑暗的眼睛並不算是聰明的事情,但是顧悅行也明白,孟百川在這裡點燃燭火,首要目的不是為了照亮,而是為了驅散瘴氣,不讓瘴氣礙事。
可是......就算是這個地方是用來關人的,那這人也早就死了吧?難道還有人住在這裡?日日尖叫,或者鬼哭,亦或者彈琴?想想都覺得是人做不出來的鬼事。
顧悅行很快發現了一處異常,他連忙道:“等一下!”
於是從剛剛開始配合默契的孟百川的燭光就停住了。
顧悅行立刻又道:“退回去!退回去一掌左右的距離!”
於是退回去一掌左右的距離,這一次照亮的是牆壁上的一處......洞?洞的大小差不多是個臉盆左右,比狗洞小些,而且是在離地面一定的高度架設的,還不是一個普通的洞口,而是洞口處用磚石做了個類似水盆的台面。
顧悅行走近,接過了孟百川手裡的蠟燭,低頭往裡照了一下,卻看了個空,他覺得更加古怪,伸手往裡抹了一把,發現那裡面是上行的坡度。
“這好像是個洞,連接外牆的.......但是這樣古怪,是為什麽?傳菜嗎?”
傳菜也不對,這個洞的大小根本不可能容許一個食盒直接遞進來,而且對面縫隙的大小,都不到半個手掌寬。
“總不能是對話的吧?”
孟百川沉思片刻,道:“有可能是送水的。”
顧悅行吃驚:“送水?怎麽送?”
孟百川比劃一番,道:“牆的那邊的人算外院,外院的下人把水倒入他那邊盆中,然後因為外院那邊的石盆高度要畢竟內院高一些,借著這個坡度,外院的水就可以流入內院的石盆中,然後內院的人在這裡就可以取水來用。”
顧悅行愕然:“這裡真的是關人的?”
內院中有仆人,外院的人會定期把水送進來,至於為什麽不乾脆開一個口子,估計是怕內院的人偷偷找機會爬出去。而那一扇很小很小的門,想必日夜都有人看管。
顧悅行問道:“你如果知道?你見過這個?”
孟百川說:“見過,有些地方......關,也不能說過關,是人家中寡嫂的居所。”
顧悅行大概是明白了。
他一個江湖人,行走的又不僅僅只是江湖,也去過一些別的地方。有的地方民生不開化,對於女子出家從夫夫死守節看得很重。甚至來說,這個東西還沒有什麽規定,畢竟不管是宋帝還是南燕的國君,都沒主張過這種什麽守節烈女的說法。而且有的宋帝,還格外喜歡他/人/婦,就好這一口。對於宋國來說,這過不下去就合離,或者丈夫死了就改嫁,再普通不過。而南燕的國君,本身就平庸地不行,一心一意的求佛問道,哪裡去管這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都管不了。說不定國君還會覺得,勸人守節天打雷劈呢。
所以對於這一些村落和宗族格外森嚴的地方的做法,實在是令人頭痛。
顧悅行長歎:“我見過,我還覺得,那是不是范喜良和孟薑女的後人。”
看到孟百川奇怪的表情,顧悅行不由得笑了一下:“那都是少年的時候,和江湖的朋友胡亂想的——傳說中孟薑女就是被范喜良看了一根膀子就只能嫁給范喜良了嘛。”
“後來范喜良被秦始皇抓去修築長城,然後孟薑女又跑去把長城哭倒了,故事也就只寫到這裡,說什麽嗎?後面也沒說什麽,最多有的地方編造故事為了圓滿,就說什麽始皇帝聽聞後被兩人的深情感動,然後就放了范喜良,讓孟薑女和丈夫雙雙回家......這也太離譜了,若是哭一哭,還哭壞了長城就能讓丈夫不去做工,那長城早就被成百上千的婦人給哭倒了吧?”
始皇帝修築長城是為了做工事防備,為了抵抗外族入侵和時刻警覺之用,又不是無用的大興土木。孟薑女為了自己的私情,跑去建築工地大哭大鬧不說,還把正在建設的防禦工事給毀壞了,另外順帶著擾亂了軍心和民心。這放在哪裡,都算是重罪了。
孟薑女鬧的動靜太大,始皇帝就算是不好當面處理一個“癡情女子”,也會秋後算帳。那麽,如果孟薑女和丈夫聰明些,必然連夜卷包袱跑路遠走他鄉再也不回來。
那麽就有可能躲在偏遠之地。一個因為被看了一眼膀子就嫁給人家的女人,一個覺得自己的丈夫比修築防禦工事還要重要的人,後人會覺得女子名節比天下比地重,很是說得過去。
可是........顧悅行道:“這孟薑女的後人一般都在綿山之中,即便是這種烈女之信也是在村落或者寨子,怎麽能到了青果?而且這不是一個大戶人家修建的地方嗎?難道.......除非.......”
孟百川接他說:“除非那大戶人家就是你所謂的孟薑女的後人,或者說,這種孟薑女的思維,已經浸染到了大戶人家中來,士農工商,應該是商人了。”
商人雖然是士農工商的最底層,可是卻是實實在在的民而來的,這坊間一切,生計,買賣,錢物來往,兩國交流,皆離不開商,若是此等思緒引入,滲透商人,那也只是個開始。
當年南燕曾經有過女帝,也有公主被選為儲君,宋國有女將軍,京中皇城中貴子貴女可一同讀書,甚至女子可以成為著名的皇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當年的元後和明善女帝耗盡一生所努力而來的,也是之後的帝王們的矜矜業業而來的。女子上學堂,女子守家業,女子赴科舉,女子入朝堂,就連人間界的神官,也大多都是女子......這一切種種,難道要被那個孟薑女給毀了不成?
顧悅行忽然有點明白,這瘴氣是怎麽來的了。
顧悅行一聲長歎,搭住了孟百川的胳膊。
“孟百川,這裡,好像真的在鬧鬼,這是那些被關押女子的冤魂.......”顧悅行平靜說道,如果忽略他在孟百川胳膊上越發使勁的手掌的話,他感覺一點也不怕鬼,“那琴音,那尖叫,那歎息,還有繡樓的所謂燈光——那就不是什麽燈光!是鬼火!是這裡含恨死掉的女鬼的反抗!”
顧悅行十分激動:“你想想!以女子貞潔為重這種鬼事,我宋國的女子如何會覺得合理?必然反抗!要是遇到個性格火辣的美貌姑娘,說不定當夜就一頭碰死都不叫奸商的得逞!”
孟百川被他抓的死緊,一點也不疼,因為他捏的是他鎧甲的護腕。
“你怎麽就知道是美貌女子了?”
“若不是美貌女子,怎麽用得著搶奪關押呢?”
孟百川道:“說不定,這商人也是孟薑女的後人,這女子也是?”
顧悅行道:“也有可能都不是。”
“怎麽講?”
顧悅行道:“孟薑女這套理論,是有利於男子的,你該發現了吧?”
孟百川點點頭:出嫁從夫死後守節,確實有利於男子。而且女子成親之後足不出戶,專心侍奉丈夫,也有利於男子,且越沒用的男子,越不喜歡自己的妻子眼界開闊胸有抱負。否則會顯得自己無能又無用。那麽選一個聽話的姑娘,就是這些男子的心頭好了。
顧悅行道:“這些東西有利於男子,就會有一部分男子覺得天哪這才是至理名言這才是順應天意等等!所謂什麽男子為天女子為地,天地相和才是人間正道,不過,有的男人會覺得,他只要聽到前面四個字就夠了。”
孟百川這下沒話說了,沉默片刻,忽然面前顧悅行哆嗦了一下。
孟百川心裡一緊,身形未動,而是用眼神示意顧悅行:“發生什麽事情?鬼來了?”
發著抖的顧悅行看到了孟百川的眼神, 他不知道要做什麽動作回應他,還沒來得及想出來,眼淚就“刷”的一下劉了下來。
這可差點把孟百川嚇得魂飛魄散。他現在寧願真的有女鬼過來趴在他的背上,他都不能接受顧悅行哭哭啼啼。否則他會覺得剛剛一路同行的顧悅行,根本就是一隻鬼穿了顧悅行的人皮。
是的,可能顧悅行一進來的時候就腳下一滑,從圍牆上翻下來摔死了,現在的顧悅行就是這裡的鬼跑過來剝下顧悅行的人皮套上假裝的,如果現在用護腕之下的暗器輕輕一戳,對面的人可能就會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那樣蔫掉。
正這樣胡思亂想著,對面的顧悅行又抖了一下,同時眼淚就好像珍珠那樣,撲梭梭滾落。
這下孟百川很快明白顧悅行流淚不止的原因了:通過他手裡蠟燭照在對面牆壁上的影子,孟百川清楚看到,自己的背上,緩緩爬上來一個身材極其曼妙的女子。
但是他感覺不到絲毫的重量,所以,這個女子,應該是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