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高,非常高。
在缺少了一顆頭的情況下,依然能夠做到讓面前的吊死鬼們仰頭才能直視。眼下鬼城之名倒是真的名副其實了,風中有鬼哭,城內有若乾吊死鬼,還有一個無頭鬼,這城中主道從南到北筆直而過,兩邊屋舍林立,巷子深深淺淺皆是黑咕隆咚,此刻誰也不能保證那黑黢黢的巷子裡會不會再鑽出來什麽別的鬼。
這個無頭鬼顯然排場更大,並沒有因為孤身一隻而落了下風。反而讓面前的扎堆的吊死鬼瑟瑟發抖。
就好像真的是身臨其境在鬼故事當中一樣,等到那個無頭鬼走近之後,恰好雲開月明。月色的亮度其實不足以造成什麽震撼,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加重恐懼的作用。那些吊死鬼也正好用這一點點的亮度,看清了那個無頭鬼身上的穿著。
無頭鬼居然全部認得對方的衣著,認得對方下著的是白綾襪黑皮履,認得對方的朱衣朱裳,認得白色羅中單,對方身上的東西不全,就連富貴的朱色衣裳都破破爛爛,幾乎算是掛在身上的,這個無頭鬼缺了很多東西,缺認錦綬、玉佩、玉釧......因為這些,加起來,再一定烏紗帽,才是一個知府規整的打扮。
其中有個吊死鬼,發出了一種很像是被人掐著脖子的聲音:“朱.......朱大人?”
他很快就真的被掐住了脖子,無頭鬼的手僵硬冰涼,吊死鬼幾乎沒辦法呼吸,直接尿了褲子,這時候,他才不敢再裝下去,他哇一聲哭出來,討饒的聲音不絕:“大人!大人饒了我!饒了我!”
其他的吊死鬼見同伴被抓,立刻嗷一嗓子癱坐在地,反映過來之後,立刻爬滾起來逃命,鞋子掉了也是顧不得了。
被抓住的吊死鬼見同伴紛紛逃走,只剩他一個,更加慌亂到不行。他雙腳離地,同樣像是之前吊在房梁上一般,只是繩索變成了鐵腕罷了。但是他卻沒了之前吊死在房梁上那樣的無聲無息,他不停掙扎,兩腳亂蹬,脖子卡的劇痛無比,呼吸不暢到眼球充血,他漸漸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他感覺自己的舌頭在控制不住的往外吐。
反而像是一個真正在上吊的人。
無頭鬼“朱大人”沒有頭,顯然聽不到。他也不能張嘴,但是對方顯然覺得這個吊死鬼呱噪的很,於是往他的嘴裡塞了一把東西。
他沒頭,自然也看不到,循著本能往前塞,卻偏了方向,糊了那個無頭鬼一臉。臉上黏糊的不適感還沒有消化,撲鼻的血腥味和腐臭的味道就嗆地他鼻子連連窒息。
那是肉塊!是腐爛的肉塊!
他頓時要嚇暈,然後也真的白眼一翻,整個人猶如抽掉了筋骨那樣,軟倒在了無頭鬼的手上。
***
另外幾個吊死鬼也似乎沒得逃走。
他們慌張之下,根本不辨東南西北,只看腳下有路就跑,遇到拐彎就繞,跌跌撞撞,唯恐自己被落下,眼前是黑影重重,耳邊是風聲鶴唳,眼前草木,一顆枯樹,一牆老藤,皆是鬼影。
一群吊死鬼很快就跑到了城門口。領頭帶著跑的老大哥此刻才敢喘一口氣,扶著城牆,覺得腿肚子哆嗦的厲害,跑的時候尚不知覺,如今停下才發現兩條腿根本不受控的抖成了篩糠。
抖就抖吧,橫豎是跑的抖,總是強過要死之前嚇得抖。
“再不做鬼了.......”領頭的喘氣,覺得每呼進去一口氣都覺得跟著吸進去了一嘴的灰,灰塵黏到嘴裡,嘴乾裂的都不能順暢的講話,
“咳咳,咱們趕緊出城,找大人商量......” 後面沒人接話,領頭困惑扭頭一看,其余之人都是一臉見了鬼的樣子,臉扭的不像常人。
還有人哆哆嗦嗦舉著手,示意城樓上方。
領頭還沒有扭頭,但是已經被同伴給嚇得半死。
所謂人嚇人嚇死人,便是這個道理。領頭的硬著頭皮轉過去,在這之前,他已經做好了看到一個吊死鬼的準備,甚至在想是不是朱大人的人頭等等。他扭頭的速度很慢,慢到能聽到脖子轉動時候發出的哢嚓聲。
沒有人頭,沒有吊死鬼。
領頭的說松了口氣。
同時嫌棄起來同伴:“不就是個西門,你們嚇成這樣.......”
等下,西門?
領頭的猝不及防一個激靈,又回頭看了一眼,月光之下,西門兩個字清清楚楚。他手心已經出汗,一手的冷汗,浸濕了他剛剛扶著借力的城門。
城門是實的,城門上的兩個字,看著也是實的......
“西門,怎麽會有西門?連月城裡沒有西門!”
此刻其中一人開始嚎哭道:“西門!我祖奶說當年也出過西門!西門是給鬼走的!西門就是鬼門關!”
頓時一幫人哀嚎起來,四處逃命,立刻分散開來。
頓時城中熱鬧起來,鬼哭人嚎。
***
聲音也忒大。
雖然不能傳二十裡路,但是聲音能傳到月潭村,其實也挺離譜的。畢竟也有好幾裡路呢。
月潭村的原村長,現任鎮長,未來的縣令。今日來村裡看一直倔強不肯挪祖宅的老娘。結果讓丫頭給他洗了腳喝了牛乳之後入睡,耳邊繞個不停的,都是鬼哭狼嚎。
月潭村夜裡涼的很,丫頭才暖的被,舍不得起,於是敲響了床板,意圖讓外頭伺候的小廝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如今有暖被的丫頭,有隨時伺候起夜的小廝,還有看家護院的仆從,日子滋潤地人都懶了。還是當官好啊,要當大官,縣令算什麽,縣令畏畏縮縮的,見了知府的師爺都要駝背,但是縣令都有丫頭洗腳,晚上還有牛乳喝。外頭有人吵了安睡,若是以往,他還得起來穿鞋去調停,否則被村民吵到驚動縣令,他這個村長首當其衝就要倒霉。
如今就好,外頭吵鬧,他可以讓下人去呵斥,再吵,一頓板子。不是喜歡嚎嗎?那就嚎個夠。
結果他叩了半天,外頭都沒有動靜。小廝睡得那麽死,任憑他敲床板敲的指頭都發疼,就是沒有動靜。他大怒,準備下床一腳踢翻門口瞌睡的小廝,然後再當場叫人把這個懶貨拉到前院,一頓板子,看還敢不敢在當值的時候偷懶。
他怒氣衝衝打開門,正要抬起一腳瞅準門口踢過去。卻發現門口沒人。而門口正對著他的地方,多了一把擺放很詭異的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人。
鎮長還沒看清那個人的臉,但是他已經知道,絕對不是家裡的小廝,家裡小廝瘦小且矮,而這個端坐在椅子上的人,高大,威嚴。
他頭皮麻了。
還未等他想著要不要點燃蠟燭走近看看還是開口叫人。對方身後的蠟燭忽然不點自亮。
背光,臉看不清,但是對方的朱色衣裳直接跳進了鎮長的眼裡。
“朱......朱大人?!”
他撲通一下跪了下去。
他的腦子裡頓時想起來當初找到朱知府的情景。一個大活人,一個大官, 平日裡出行,皆是人山人海前呼後擁,難得來到下屬管轄村鎮,百姓都不敢直視。跪地時候,只能看到衙役的皂靴。而百姓則是被一列列過去的腳步撲的一頭一臉的灰。在上差面前,他一個村長和普通的百姓沒什麽區別。一樣是跪著,一樣都不敢抬頭。他隻覺得,知府真是高大啊,頭頂日月,腳踩黃土。
之後便是連月城大疫,再後來,封城。再後來,他們終於敢直視朱知府,而眼前的朱知府卻成了一副架子。他們最終都沒有知道朱知府究竟是什麽模樣。
連月城一直“鬧鬼”,那個倒霉的江湖人來之前,連月城就鬧鬼,但是鬧地安靜。就連鬼哭都是夾雜在風中慢慢傳出。倒霉的江湖人一直不聞不問,也從來不往另外半邊城去,任憑那裡晃晃悠悠吊著七零八落。
他幾乎腳不沾地,只在房頂上來來回回,房頂上能有什麽,能有誰能去?除了風聲之外,所以吊死鬼悠悠晃晃了幾天之後,鬼城裡真的在勤懇鬧鬼的也就只剩下了那個哭聲。
轉機發生在這幾日。那個江湖人忽然帶了個姑娘托著那個半死不活的漢子到了鎮上。客棧不住,選了個偏遠的小院。真是瞌睡丟了個枕頭,酷暑樓了個竹公子。真是一鍋端的好時候。
結果叫他們給跑了。負責打頭陣的哥幾個莫名其妙躺在院子裡睡了一天,等到第二天天明被曬醒的時候,若不是屋頂上破開的大洞已經門口堆滿的乾柴,他們還以為是頭一天一起在院子裡偷喝酒睡著了。
也就是在這一天之後,很多事情走向了不可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