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悅行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畢竟不管是‘是啊沒錯,這落日看起來就像個醃的流油的鴨蛋黃哈哈哈哈哈哈哈’,還是說‘我覺得不對,明明像個橘子’都其實別扭的很。
絡央自顧自的繼續講,並不理會顧悅行在一邊愁苦如何漂亮回應,她說:“我十歲那年被家中選中,要送到人間界當學徒。那個時候年紀很小,不懂其他,隻覺得自己被家人拋棄成為孤兒,又恐慌又委屈。於是在家中的日子,整日都在哭鬧。”
“現在想想當時也是真的不懂事,眼看著就要離開家了,和家人相聚的日子過一日少一日,卻只顧著把時間用在了吵鬧上。果然是不懂事的。”
絡央的語速掌握的很好,不是那種漫不經心的慢悠悠,也不是賣關子的那種慢吞吞,而是不管在任何時候都讓人覺得此人會成竹在胸的一種淡定。
絡央很淡定的注視著那一顆在顧悅行眼中越看越像鴨蛋黃的日頭漸漸的下沉,直到落到密林之下,開始如同一個收網的漁夫那樣,開始慢吞吞地,不緊不慢地開始收攏余暉。
絡央才像是戀戀不舍一般的把目光收了回去:“我大姐姐是當時唯一來安慰我的人,不過她安慰的方法,在當時也不算是管用的。”
顧悅行聽的津津有味,畢竟絡央生的美,美人不管說什麽,聽到耳朵裡都會自覺多出三分趣味來:“那,你大姐姐是怎麽安慰你的?”
絡央回答他:“我大姐姐說,等到我出了家門,在去往人間界的路上,別光顧著在馬車裡哭和生悶氣,記得打開簾子看看外面的景象,看看日出看看日落,看看草長鶯飛看看人間百態——大姐姐說,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機會看到外面的樣子,就在我從一座圍城到另外一座圍城的路上。”
顧悅行對此倒是有許多想要說的。
比如說你大姐姐其實不算說對,因為你如今依然在看山看水看草長鶯飛,今日看了日落,明日早起些就能看到日出,是一點也不費事的事情。而且不論絡央之前的家規如何,或許重樓深深深如許,但是人間界,從來也不該被稱作為圍城。
人間界的弟子,若不出世,如何救世呢?從未聽說紙上談兵終成將的,閉目造車也往往功敗垂成。
不過既然絡央當時都才是個十歲的女童,那麽絡央的大姐姐也不好老成多少,一個從小生活在困頓如圍城一般府邸中的少女,若是不曾見過城外的自在天地,她又如何能夠想象到除了她的家宅之外,還有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所在呢?
就像魚缸中的魚,自然會認為那大海是另外一個形式的魚缸。而在大海的魚,卻不會覺得那魚缸是另外一個意義上的大海。
所以啊,魚的志向應該是大海,而人呢,當然是江湖啦。
***
江湖山高路遠,不如先投宿前方的小鎮。
雖然現在是熱夏,但是顧悅行很清楚,一旦日落,這裡就會立刻泛起寒潮。想必絡央也知道,否則也不會在這熱夏時候隨身還帶著那一襲厚厚的鬥篷。
那鬥篷做工極好,外層是玄色打底繡著暗紋單瓣牡丹,內裡襯了一層薄而細密的狐狸毛,又輕軟又暖和,還不漏風。顧悅行在看到絡央解下身上的鬥篷蓋在孟百川身上的那一瞬間,聞到了不知道是鬥篷身上還是絡央發間的一股異香。
並非脂粉,也非單一的花香。是一種仿佛置身於百花中的味道,又帶著一絲無法忽略的涼意,
就好像,雪山下的花海。 香味永遠都會讓人愉悅的一種感官,不分場合,更何況,這香氣的主人還是一個大美人。
顧悅行在這種愉悅的氣氛中一邊催促那隻老牛進城,一般作漫不經心問絡央:“倒是忘了問洛姑娘一句話了,洛姑娘是怎麽來到那座空城的?”
顧悅行一邊走一般回頭倒退走了兩步,接著往下說去:“這個空城,可不是什麽吉利的地方。再說了,也沒有人間界的弟子特意前來的理由。”
不是似乎,也不是也許。顧悅行非常肯定明確,人間界的弟子是沒有理由到此一遊的。
若是空城中是眾多深受疫病困苦的受災百姓,那發現人間界弟子的足跡倒確實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但是若是如此,空城可就不叫空城了。
顧悅行先說:“我是特意來的......特意來,看他死。”
這個他當然就是現在依然躺在板車上一動不動的孟百川。
顧悅行交代了個明白又坦誠,他也要絡央也明白坦誠的交換信息。
這叫什麽?大約可以成為‘推心置腹’。
洛央是這樣回答他的:“走著走著便來了。”
***
對此顧悅行默然不語。
顧悅行的默認在自己的認知中,屬於那種猝不及防的噎到的那種,以至於他頓了一頓才繼續往下說:“洛姑娘,你若是這樣對我隱瞞,其實不光對我沒好處,對你,也只會是麻煩多多。除非洛姑娘你對我的需要可有可無。不過我相信,我大有用處。”
這時候一個清脆的童音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你有什麽用處?殺人還要用餓的........”
這下顧悅行是真的感覺有被噎到。
從開始顧悅行和絡央談話,這個叫木呦呦的黑黑瘦瘦的小姑娘就一直沉默不語。
自顧自的低頭用沿途扯的一大把狗尾巴草編制各種小動物,她的腰間掛著一個寬口的口袋,裡面塞滿了編好的小動物,顧悅行途中還粗略的掃了一眼。發現裡面有螞蚱小狗蝴蝶等等各種,手藝算不上精巧,倒也稱得上憨態可掬。
她一直沒有插嘴說話,表現的像個夾雜在大人之間的小孩,一來是對大人的話題不感興趣,二來是聽不懂,若是還有第三,那就是說了大人也不理她,索性閉嘴。
不過木呦呦的情況現在看來應該和第二種沒關系。她應該是不感興趣,現在有了感興趣的話題,木呦呦還是會插嘴的。
雖然這個興趣的內容,顧悅行不感興趣。
就連絡央似乎都被轉移了話題,一雙眼睛即便是隔著輕薄的長帷帽都能看出來好奇的光。一大一小兩雙眼睛看著顧悅行不知道怎麽擺正自己的大俠姿態。
不過還好絡央的好奇只是片刻,這片刻很短,短到不足以讓顧悅行尷尬,也不足以讓天色擦黑。
洛央說:“我確實是走著走著就來了,沒騙你。不過,是有人引導我來。”
顧悅行立刻問她:“誰?”
難道是這個丫頭?
顧悅行把目光往下移到了木呦呦身上,木呦呦已經比絡央更快的失去了研究顧悅行的興趣,又在低頭手指翻飛的編制一隻狗頭。
他們的目光沒有交匯。
而絡央這個時候回答了他:“上任神官周至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