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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翠樓,大廳裡,燭光明亮。
王凝之坐在案幾後頭,笑容和煦,語氣冰冷:
“林間有羊,自佔草地,安然居之;狼入,欲吃羊。”
“羊當如何?”馬文才目光爍爍。
“驅虎逐狼。”王凝之淡淡回答。
馬文才的眉頭皺了起來,猶豫了許久,沉默不語,而王凝之也不著急,只是悠然自得,在那邊細嚼慢咽著。
半晌,夜色漸深,馬文才開口:
“虎卻與狼親近,不一起吃羊,便算是幸運了,羊又如何驅虎?再是挑撥離間,讓虎不願助狼,又如何扛得住狼入羊地?”
“虎狼不和,自不影響狼吃羊,但若是虎發現,狼是它的食物呢?”王凝之目光越過窗戶,看向遠方天際。
一句話,馬文才捧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神色變幻,驟然發問:“你有把握?”
“沒有,”王凝之回過頭來,露出一個笑容,“你也不必試探我,狼,虎的行事,哪裡是羊能掌控?只不過對於羊來說,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我知道的,是你不得不如此做,不得不與我合作,而不是你覺得有利益,有好處才與我合作。這一點,你也要明白,並且告訴馬太守才行。”
“我可能是好意幫你,也可能另有所圖,你甚至可以懷疑,我幫你抗拒張家,是為了北方士族接手錢塘,可就算如此,你又有別的方法嗎?”
“馬文才啊,搞清楚,現在擺在你眼前的這條路,是唯一的一條路,縱使好壞未定,前路未明,甚至可能萬劫不複,但你已經沒有退了,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長久,馬文才歎了口氣,“具體說說吧,你要如何做?”
王凝之笑了起來,“這才是你該有的態度。”
“想要你爹位置的,是張家,而不是張道禦,張家靠的,是張道禦之勢,否則他們又憑什麽在朱家,陸家眼皮子底下如此擴張?甚至不畏懼殷浩大人的責難?”
“而張道禦所求不明,他選了張家來合作,那如果,張道禦突然覺得,張家不可成事呢?或者說,張道禦發現,拿下來張家,要比幫張家拿下一個錢塘,更有價值呢?”
“可是張道禦如今要收張玄為徒,與張家交好,必然是已經對張家知根知底了,我們又能如何?”馬文才猶豫著,緩緩說道。
對於王凝之的建議,他當然是心動的,如果張道禦和張家鬧翻了,那錢塘太守一職,當然就不會被人拿走,可想要做到這一點,卻難於上青天。
“那就要看我們的手段了。”王凝之笑得開心。
樓上,瞧著底下,王凝之聲音漸漸低了些,馬文才則聚精會神地聽著,謝道韞笑了笑,說道:“如果這次,馬家能站在我們這邊,那以後就算我們不在錢塘,你的生意也會很好做。”
徐婉點點頭,回答:“若是能與馬家關系好,背後靠著錢塘太守府,生意自然是會好很多,只是這馬文才,未必會聽話啊,這件事情,風險實在是大,尤其是對馬家來說,一不小心,怕是要再無起複機會。”
“馬文才,還有馬太守,真的會幫我們?”
“不是馬太守幫我們,”謝道韞笑了笑,“是我們在幫他,人嘛,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要讓馬康平放棄自己這麽多年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守之位,怕是比殺了他還難受,之前他能忍得住,是因為看不到希望,但只要有一點機會,他心裡的僥幸,就會讓他忍不住下手的。”
“若是如此,那就要看張道禦,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了。”徐婉想了想,緩緩開口。
謝道韞眼裡閃過一絲欣賞:“你說的不錯,這就是變數。”
目光重新落在大廳,謝道韞心裡卻暗自點頭,難怪王凝之會信重徐婉,這位姑娘,著實聰明,想要讓張道禦調轉馬頭,最重要的,當然就是他來錢塘的目的,這是破局的關鍵,而徐婉一眼便能看穿,確實不簡單。
徐婉自是不知道這些,只是默默地看著下頭,心裡期盼著,這次能化險為夷,雖然夫人說的輕松,但誰不知道,那張道禦是什麽人物,若是事情辦得不妥當,只怕是要有很大麻煩。
大廳裡,馬文才問道:“想要讓張道禦改了方法,不再扶持張家,反而幫著我們,那最起碼要知道,張道禦此次來錢塘,究竟是為了什麽吧?”
“張道禦這樣的身份,錢塘能有幾樣東西值得他來?”王凝之笑了笑,“就算是你爹這個位置,也不值當他出京一趟。”
“你的意思是,江南世族?顧家沒了,朱家受損,他能挑的,也就是個張家了,以前朝廷對江南世族無力轄製,如今倒是有了機會。”馬文才眼神閃爍。
王凝之輕輕點頭,“對,張道禦所來,無非就是要整合江南世族,為他所用,只是不清楚,這是他自己所願,還是……”
“你是說,這是宮裡那位的意思?”馬文才神色一緊,如今這天下,陛下年幼,尚且對朝局無所控制,而太后才是晉朝實際上的控制者。
可一旦事情牽扯到這位,那就更加危險了,一旦出錯,萬劫不複。
“我把話給你挑明了,就是不希望你覺得,這事兒有回旋余地,和你爹搞些小心思,你要明白,危險越大,機會越大,若是此事辦得好,張道禦多少看見你的本事,那你的未來,才有機會去實現心中所願,否則的話,就憑你爹的能耐,就算將你放入軍中,又要熬到何時,才能出頭?”
“當然了,若是事情辦不好,你這輩子,都別想再有機會了,話說的清楚明白,你可以先聽聽我的計劃,然後回去跟你爹商量之後,再來回我。”
“你說。”馬文才眉頭緊鎖,心裡實在拿不定注意,就算是平日裡再驕傲,如今關乎自己一生前途,也不敢做主了。
……
夜色已深,鳴翠樓旁邊的客棧裡,謝道韞梳洗後,走到桌子邊,給還在書寫的王凝之揉了揉肩膀,說道:“怎麽不留在鳴翠樓裡,何必要再出來找地方住?”
王凝之頭也不抬:“鳴翠樓裡頭就兩間住處,那是徐婉和小丫平日裡的,你要住下沒問題,我住下像什麽樣子?”
謝道韞微微一笑,手上略用了點力:“心裡要是坦蕩,何必在意這些?你看徐有福,就這麽幾步路,巴巴地賴著不走,還是小丫給轟出來的。”
“夫人就別試探我啦,我對你一心一意,哪兒有別的心思?”王凝之把筆放下,手回過來,按在她的手上,說道,“徐有福那癩皮狗,真是丟臉,要不是為了成全他的姻緣,我就讓他連夜回山上去,省得給我丟人。”
謝道韞嘴角彎彎,牽著他到床邊坐下,再開口,“今日你和馬文才談話,徐婉也與我說了不少,杜雪這丫頭,倒是聰明許多,她在年後,便時常到鳴翠樓裡,都不需要試探,便自抒來意,求取生意之道,徐婉見她真誠,幫了不少忙。”
王凝之歎了口氣,“還真是傻人有傻福,王藍田有這麽個聰明的夫人,以後不說能大富大貴,也自然過得舒心啊。”
“你就這麽肯定,王藍田敢為了她,與家裡鬧翻?”謝道韞眯了眯眼。
“肯定敢,越是那膽小怕事的人,被逼上絕路,越是會紅了眼,鋌而走險,王藍田與杜雪接觸時間越長,就越是知道她的好處,離不開她。至於跟家裡鬧翻,那就要看他們倆自己的本事了。”
“不打算幫一把?有你在的話,想必王藍田要娶杜雪,並不困難。”
“不幫,這是他們自己的事情,總要自己去處理,我哪兒有那閑工夫,要不是這小子偷拿了我的冊子,我也懶得管這杜雪是真情假意。”王凝之聳聳肩,往後一倒,伸了個懶腰。
謝道韞也學著他的樣子躺下,緩緩問道:
“你今兒把事情說的這麽嚴重,要是那馬文才,膽怯了該如何?失了馬太守的幫忙,我們要試探張道禦,怕是很難。總不好要爹爹出面。”
“不會的,我把話說的那麽難聽,就是要讓馬文才知難而上。”王凝之笑了笑,“馬文才啊,從來就不是膽小怕事的主子,他想以軍功封侯拜相,都快想瘋了,他爹能從一個小吏,坐到如今這位置上,更是不會放過一絲機會。”
“你知道他最後要走的時候,問了我一句什麽話嗎?”
謝道韞眯眯眼,雖然以前不怎麽有這習慣,但跟王凝之呆久了,壞毛病也是越來越多的,“就是在門口的時候?”
“對,他問我,如果馬家是羊,張家是狼,張道禦算虎,那我們夫妻算什麽?”
“你如何回答?”謝道韞轉過頭來,好奇。
“我說,”王凝之笑得開心,“兩個獵人。”
且不說這邊夫妻夜話,錢塘的另一頭,馬府中,書房裡,只有父子倆。
馬康平抿了口茶,神色平淡,說道:“王凝之啊,確實是個人尖子,如今又娶了謝道韞,北方世族,鐵桶一片,也難怪這張道禦坐不住了,幾十年的建康不待,要來錢塘。”
“爹,你也覺得張道禦是來整合江南世族的?”馬文才坐在案幾另一邊,滿臉愁容。
馬康平點點頭,“這是自然,這大晉天下,皇族與桓溫,政權與軍權,相互對立,南北方世族相互對立,才有這如今的平衡局面,可惜短短一年裡,南方世族被壓得抬不起頭來,北方世族卻珠聯璧合,勢力越發龐大,太后自然是不能坐視不管的。”
“您是說,張道禦此行,是太后的意思?”
“張道禦能身為陛下的身邊親近人,自是站在太后這邊的,這天地下,還有幾個人能使喚得動他?若不是如此,那就更與我們無關了,等到你何時能入建康,再說不遲。”馬康平淡淡說道。
打量了幾眼兒子,馬康平心裡很滿意,自己殫精竭慮多年,才讓馬家有了如今地位,已是再無前進可能了,要想更進一步,便只能看兒子的本事了。
世家門閥,便如一層層的壁壘,將整個大晉的天下,牢牢抓在手中,想要破壘而起,又如何輕易?
整個朝堂上,哪裡有平民子弟?想要真的擠進去,坐高位,只有以軍功而上。
而自己的兒子馬文才,自小弓馬嫻熟,又立志從軍,這才是馬家未來的希望。
為了能給兒子鋪平道路,馬康平已經是竭盡所能了,卻依然不得將軍們青睞,而如今若是丟了這太守之位,那就更難了。
別人從軍,自偏將而起,方能有功,若只是從一兵卒做起,哪裡來的功勞?
“這次王凝之既然有法子, www.uukanshu.net 我們便與他合作,去年我見他時,便知此人心有成算,你要好好把握。”
馬文才還是有些疑惑,說道:“爹,你就不怕王凝之是利用我們?”
“能被人利用,才說明我們有價值,王凝之當然不會那麽好心,莫名其妙為了我們去和張家為難,但只要我們能保住馬家,其他又有何妨?王凝之能從此事裡得到什麽,根本就不重要,我們不必管他。”
馬康平又抿了口茶,歎了口氣,緩緩說道:“你要記住,身份還不到的時候,不要去管那些閑事,知道的越多,便與他關系越緊密,可我們是在錢塘的,沒有必要和北方士族站在一路。”
“江南士族不把我們馬家放在眼裡,北方士族更是如此,如今琅琊王氏,王逸少雖隱逸避世,但王玄之,王凝之已露頭角,陳郡謝氏,謝奕兄弟幾個,廣涉政軍,下一輩年紀稍小,但那謝淵已有才名,更加上王謝之聯姻,足以壓服所有北方士族,為他們所用。”
“你既要走軍務的路子,便不該與士族有過多牽涉,否則朝廷不會放心,你且看看,如今征西軍,桓溫做主,廬江之軍,龍驤將軍袁真做主,當初朝廷肯給他們兵權,便是因為桓氏,袁氏皆在士族中不得支持,才有這機會。”
馬文才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嗯,王凝之既要我配合他來這麽一處,那我自會讓張道禦不得不出面,剩下的,就看你們了。”
“事到臨頭需放膽,你是習武之人,自是明白這道理,去吧。”
夜幕深深,整個錢塘都在好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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