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後堂裡,王凝之相當局促,相當折磨,想走又不敢,想留又不願。
因為在他對面的書桌後,郗璿正在提筆寫字。
作為有名的‘女中仙筆’老娘郗璿的書法,即便是老爹王羲之,都是相當認可的。
曾經有一次,夫妻倆為了誰來教孩子們書法,還爭執不休,最後兩人決定在孩子們面前一展身手,各自寫一幅字,讓孩子們來挑選。
而最後的結果,當然不是孩子們說了算了。
王羲之雖然基礎扎實,卻因為這些年來人越來越飄,筆力越來越飄,字也是愈發的恣意昂揚。
王羲之很快樂,認為自己這是一種超然物外,達到了‘看山不是山’的境界。
而郗璿不同,認為這純粹是給自己的懶散找理由,最大的證明就是,‘看山不是山’之後總要到‘看山還是山’的境界,而非常直觀的一點就是,這些年來,老爹王羲之的筆法,在‘不是山’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
而孩子們要學書法,當然是要從‘看山只是山’開始了,於是乎,王羲之大人就被剝奪了教導資格。
由郗璿來教導孩子們第一階段的書法,等到他們的基礎扎實到足夠的程度,才會跟著王羲之學習所謂的‘看山不是山’了。
王羲之本來是想掙扎一下的,但是在老娘郗璿說出:“你要教孩子們寫字,那我是不是該派人把庫裡的酒都取出來,讓你先教他們喝酒?”之後,便不再掙扎了。
於是,兄弟們小時候,都是先跟著老娘學的,有了底子之後,就跟著大哥練字,最後才是老爹。
老娘親自教課,突出一個‘嚴師出高徒’的中心思想。
大哥帶著練字,強調一個‘勤學且苦練’的認真模式。
就連王凝之,都沒有逃過他們的毒手,甚至還被老娘拿來作為反面典型,教育其他的弟弟們。
每當有人想裝可憐,找借口偷懶的時候,老娘都是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腳崴了?胳膊折了?這都是你二哥玩膩的把戲,腳崴了給我坐著寫,胳膊折了給我用嘴叼著寫,你二哥那麽奸懶饞滑,我都能收拾得了,你們差得遠呢!”
作為從小跟著老娘學習的人,王凝之當然知道,這夫妻倆,老爹是好動,越熱鬧,越高興,寫的越酣暢淋漓,老娘卻相反,寫字要靜,越無聲,越空寂,寫的越清秀卓絕。
本來,一進來看見老娘在寫字,王凝之就打算溜走的,畢竟這種時候,話不能說,事兒不能做,就連動作都要小心翼翼,太痛苦了。
可是沒辦法,今兒自己是有任務來的。
自己未來的娘子,謝道韞女士,已經提出要求,要自己去打探一下老娘的口風,對她是個什麽態度,看看她過兩天到了陽明山,該用一種什麽狀態來面對老娘。
雖然王凝之覺得這沒什麽值得注意的,自己家裡,老爹一般就負責兩件事,第一是和老娘共同負責的,兩人商量著王家的事,第二是單獨負責吃吃喝喝,順便寫一些文章出來。
而其他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老娘發號施令,老爹執行,老娘有時候會覺得麻煩,但老爹總是用一句‘你可真是我的賢內助’來哄得老娘處理那些瑣事。
當然了,兒子們娶親這種事情,算不得小事,所以開始的時候,老爹也是會和老娘一起討論,哪家的姑娘怎麽樣,之類的話題,但是在確定目標以後,就是老娘一把抓了。
畢竟,等真的成親之後,媳婦兒也是要和婆婆打交道的,跟王羲之基本上沒有關系。
所以王凝之覺得,老娘是不會對謝道韞有什麽大意見的,畢竟,這應該也是她看好的媳婦兒,而且,要真是有意見了,那這門親事估計早就告吹了,怎麽還會讓自己每天去謝府呢?
要問王凝之為何如此懂,當然是因為作為一個愛湊熱鬧的人,當初大哥的親事謀劃中,王凝之就屢屢加入八卦之中,為爹娘出謀劃策。
不過在一次王凝之策劃的‘友好交流聚會’中,因為自己把何家兩個喝多了的兄弟給綁在樹枝上當風箏,雖然並無大礙,也算是公子哥兒們的遊戲,但老娘認為,王凝之明顯是屬於玩瘋了,都忘了自己的任務是給大哥大嫂創造接觸機會,於是就把王凝之的狗腿子職位給取消了。
對此王凝之還是頗有怨言的,大嫂都不怪罪,老娘卻說什麽‘關鍵時刻,不給王家長臉’對自己進行了撤職,無力與老娘對抗的王凝之,只能把這一切都歸罪在老人的刻板上。
“叔平,過來看看。”
老娘郗璿終於放下筆,滿意地點了點頭,叫了一聲。
王凝之趕緊站起來,臉上堆出一個討好的笑容來,往前走了兩步,繞過桌子,站在老娘身邊,低頭看去: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娘的筆力越發精湛了,君子之風骨,在這清而不淡,挺而不偏的字裡,表達得真是淋漓盡致。”
郗璿斜著眼哼了一聲,“少給我灌這些迷魂藥,我又不是讓你看字的。”
“啊?那看啥?”王凝之愣了一下。
“說說,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王凝之啞然失笑,“娘,道德經這種,家裡從小教到大的,還用考我?”
“讓你說就說!”郗璿坐了下來,雖然這樣就比兒子低很多,但氣勢上,依然是穩穩壓著兒子的。
王凝之平板刻直地背誦著:“厚重是輕率的根本,靜定是躁動的主宰。因此君子終日行走,不離開載裝行李的車輛,雖然有美食勝景吸引著他,卻能安然處之。為什麽大國的君主,還要輕率躁動以治天下呢?輕率就會失去根本;急躁就會喪失主導。”
背完之後,王凝之尷尬地笑了笑,“娘,你不會是以此來教育我吧?”
“呵呵,”郗璿冷笑一聲,“我教了你十幾年,有用嗎?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難道看不懂?你自己不爭氣,明知輕率而為之,做不到克己求真,我又能如何?”
“那您這是?”
“我是告訴你,一會兒回你們兄弟的小院子裡,把這段話給他們幾個都背一次,最近老三老四,總是在研究什麽初漢碑文,老五年紀輕輕,就不學好,去什麽悅來樓,這就算了,居然還帶著老六去,豈有此理!”
“老六那麽乖一個孩子,要是被帶偏了,我饒不了你!”
“不是,娘,”王凝之為自己申辯,“老三一向好奇心過度,準是他帶著老四去研究什麽碑文的,不關我事兒啊?”
“哼,我當然知道,”郗璿瞪了一眼,“老三好奇心來得快,去得也快,可老四是個實木疙瘩,到時候老三玩膩了,回去讀書了,老四迷進去怎麽辦?我要是沒記錯,是你年初要去錢塘的時候,把老三房裡,衛夫人的筆墨搶走了,用什麽初漢碑文來騙他吧?”
“這個,”王凝之抿了抿嘴唇,“我哪兒知道他們真會感興趣,估計老三就是閑得發慌,才會去研究的,老四的話,肯定是被帶的,這樣,我去給他們找點事兒做就行了。”
“不過老五向來不聽話,他去悅來樓,那跟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哦?沒關系嗎?家裡是誰小小年紀不學好,就偷溜著去悅來樓聽曲兒,還帶著別人家的孩子,被人家長輩找上門來?老五現在有樣學樣,就連溜出去的狗洞,都是同一個,是學的誰?難不成是你大哥?”
“娘,你放心,我一會兒就去跟大哥說,今晚開始,就把老五給禁足了,年前他別再想出門!”王凝之義正言辭,“小孩不聽話,就要狠狠收拾,絕對不能心慈手軟!我作為他們的二哥,義不容辭!”
“嗯,”郗璿總算是滿意了些,指了指房門,意思很明確,事兒都安排完了,就趕緊消失。
王凝之下意識就要出門,卻在臨踏出去一腳的時候,及時停住了,又轉了回來。
郗璿疑惑地掃了一眼,“怎麽?我已經用過飯了,想吃讓徐有福去廚房找。”
“不是,”王凝之討好地笑著,往前湊了湊,“娘,我是想打聽一下,你明兒要去陽明山嗎?”
“是啊,怎麽了?”
“那個,我也想去,您看成不?”
郗璿眯了眯眼,要說別的孩子想跟著自己出去轉轉,她是相信的,二兒子就算了吧,跟著自己,他可痛快不了。
眼珠子轉了轉,郗璿突然笑了起來,“怎麽,一天不見,就舍不得了?”
王凝之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這點兒心思,那是瞞不過老娘的,這家裡,最奇怪的地方就在這裡,老娘明明就對孩子們那些瑣事兒不怎麽關心,卻總是能用她身為母親的直覺,把孩子們猜的一清二楚。
“嘿嘿,娘,我這也是怕她萬一不會說話,衝撞了您,打算跟著去看看嘛。”
“怎麽,你王二公子,爹娘都懶得關心,弟妹也懶得搭理,現在這麽愛重這個丫頭?”郗璿挑挑眉。
王凝之多少是有點兒尷尬的,倒不是自己多擔心,實在是知道老娘和阮容夫人,那一向都是互相毒舌的閨蜜,謝道韞夾在中間,恐怕會遭池魚之災。
謝道韞雖然沒說,不過是不想妄議尊長,大概也是這個心思,再加上前段日子在四明山那首詩,才會顯得憂心忡忡。
“娘,您這是哪兒話,我當然是關心爹娘和兄弟們了,不過咱家裡,您和爹爹那是頂梁柱,我這點兒見識,不及您十萬分之一,與其瞎出主意,還不如老老實實的,別給您添加負擔才好,至於弟弟們,那都是大哥和大嫂在管的,我也不好插手,不過凡是您布置的任務,我都是一點兒不敢出差錯,每天早起送小妹過去,還要陪讀,誠意滿滿啊。”
“哦,這樣啊,”郗璿不為所動,猶疑地看了一眼,問道:“這也不對啊,我聽老七說,你整日在謝府寫書,可是找了好幾次機會,想溜出去玩,都被謝家丫頭攔住了,怎麽明兒她不在,你還不痛快了?”
“呵呵,”郗璿仿佛想起什麽,突然一笑,“你該不是怕我為難那丫頭吧?”
“怎麽會呢,”王凝之矢口否認,“您可是有名的大家之風,怎麽可能跟一個小丫頭過不去?”
“再說了,就算是有些為難,那也是她活該,誰讓她說話不過腦子,在爹爹面前瞎說話呢?”
“況且,就算是如此,您肯定也懶得為了這麽點兒小事兒去費心思,她是您未來的兒媳,一家人嘛,您對孩子們一向寬容,就算是給她點臉子看,那也是在教育她,這都是為了她好,她要是不識趣兒,那才是真笨呢!別人不明白,兒子還能不懂您的良苦用心嗎?”
“哎呦,我兒子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可真是越來越厲害了,還會給娘戴高帽了,不錯不錯,話裡話外的,聽著還真不錯,可惜了,言不由衷啊。”郗璿似笑非笑。
王凝之急忙擺手:“哪兒有言不由衷,字字肺腑啊。”
“是嗎?那下次你再惹事兒,我打你的時候,可別跑啊,為娘都是為了你好!”
“這個,我,嗯,盡量不跑。”王凝之咬了幾次牙,乾巴巴地回答。
“好,那等你什麽時候又敢跑了, 我就什麽時候給她臉子看吧。”
看著老娘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王凝之就知道自己接下來的日子,恐怕不好過了,唉,這都是為了愛情,作出的偉大犧牲啊!
必須找個機會,讓謝道韞知道自己為了她,可是很不容易的!
默默無聞地奉獻,那從來就不是王二公子的風格。
“那娘,您是不為難她了?”王凝之一邊笑眯眯地給老娘捶肩,一邊問著,眼下,還是要先把這事兒敲定才行。
郗璿聞言,回過頭來,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王凝之。
“娘,怎麽了?”王凝之不明所以。
“我何時說過,要為難她了?又何時告訴過你,我覺得那首詩不好了?”
看著老娘一臉的無辜,和眼底帶著一絲狡猾的笑意,王凝之直接愣住了。
“兒子,娘今天再教你一個詞,關心則亂。”
悲傷地走出屋子,就連那陽光,也不能讓王凝之感到溫暖。
今天,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
愛情,總是會讓人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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