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隨著微風從廊外來,輕緩而爽氣,與琴音相伴,讓這個小院,仿佛與這紛紛擾擾的世界相隔。
王凝之默默地坐在側面,隻覺得少有的輕松閑適。
抬眼看去,謝安雖年紀已有,卻不見滄桑,反而在撫琴這一刻,頗有些少年郎的氣息,面如青玉,絲毫未有皺紋,身架雖大,卻不顯得臃腫。
到底是修身養性這麽多年的人啊。
一曲罷,謝安回過身來,笑眯眯地看著王凝之,開口:“叔平,我倒是沒想到,你這次會有如此表現,以前都小看你了。”
王凝之苦笑,回答:“謝三叔,您就別挖苦我了,早知道是這樣,我打死都不去宣城,後悔死了。”
“哈哈,”謝安愣了一下,笑出聲來,“你還真是與眾不同,換做旁人,要麽是處心積慮,想要出人頭地,要麽是事已至此,便趁機抬高自己,哪兒有這麽痛快後悔的人?你就沒想著趁此機會,正好入朝局,一展拳腳?”
“唉,我本來就不是個該出仕的人啊,”王凝之苦著臉,“我雖然不見得有多聰明,但自知之明還是有的,能在那朝局上混的,誰不是人精?”
“要混跡朝堂,最重要的不是立下多大的功勞,而是不犯錯誤,熬著熬著,就把那些犯錯的人熬下去了,自然就上位了,也不會引起別人的嫉恨。”
“我這種人,用我娘的話來說,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沒一天不惹是生非的,又以功入局,這不是打臉別人嗎?還沒入局,就惹了一大堆的敵人,何苦來哉?”
謝安笑容滿滿,說道:“小小年紀,就懂得朝局生存之道,足見智慧了,只可惜那麽多大人物,高居廟堂,卻心中鬼祟,難以容人啊。”
“這很正常,”王凝之也笑了起來,“人,有野心,有欲望,才能坐上高位,而位置越高,自然心中所想越大,難以抗拒,誰都不會願意,讓棋局上多出來一個敵人。”
“你倒是看得清楚,人之本性如此,徒歎奈何?”謝安笑著搖搖頭,“來,與我對弈一句。”
時間過得很快,也比不上棋局變化之快。
謝安有點尷尬,手裡捏著棋子,眼神閃了閃,“叔平,你這當真?”
王凝之也有點兒尷尬,自己棋藝是不怎的,可這也輸得太快了吧?棋盤上,自己已經被蠶食得連苟延殘喘都做不到了。
“謝三叔,我也沒聽說,您棋藝這麽高啊?”
相顧無言,謝安一子落下,算是結束了這互相的折磨,而後正襟危坐,緩緩開口:
“叔平,事情既然已經做下,就算是後悔,亦無濟於事,你自己作何打算呢?”
王凝之撓撓頭:“反正我是不想進牢裡待著的。”
“呵呵,”謝安笑了笑,“這我明白,你連棋都不喜,又如何耐得住寂寞?那你是打算出外雲遊幾年了?”
“也不想啊,”王凝之很直接,並不打算隱瞞什麽,“我這種雲遊,跟別人相比,也太差了些吧,隱姓埋名不說,恐怕都不敢入城,只能在山野之間行走,豈不是風餐露宿?再過個幾年回來,跟那方外野人,還有什麽區別?”
“所以,你是想舒舒服服地四方雲遊,名為隱逸避世,實則享受度日?”謝安挑挑眉。
“當然了!”王凝之非常誠懇地點著頭,“入朝為官惹是非,躲在家裡遭人嫌,待在牢裡太無趣,風餐露宿不算人,還請謝三叔教我!”
說到這裡,王凝之站了起來,整理衣襟,拱手行禮。
“這個忙,我怕是幫不上你許多啊。”謝安笑著虛按手掌,讓王凝之坐下,又接著說道,“不過你要先想清楚。”
“怎麽說?”王凝之問道。
“宣城之事已成,沒得改變,眼下你已經被上頭的人盯上,或許年後便會有各方來召你入朝,入軍,眼下不論你是隱姓埋名,還是找個由頭去坐牢,那都是避讓著他們,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真的能避開嗎?”
王凝之歎了口氣,也正經了許多,望著簾外的晴天白雲,淡淡回答,“恐怕很難,宣城的事情,有些過於兒戲了,若我是征西軍將軍,被人用這點小計謀騙過去,那是可能的,桓溫要只有這點水平,還談何北伐?”
謝安眼裡閃過一絲讚賞,說道:“那你能想出來,桓溫為什麽會被騙嗎?”
“不過是給那些手下人一個交代罷了,讓他們覺得是建康軍隊傾巢出動,要不死不休,所以征西軍才暫避鋒芒,而不是桓溫自己想退。”
“嗯,所以,桓溫其實是把你推到台面上,來給他自己找了個借口,讓所有質疑他行為的人,都把目光放在你身上。那你有沒有想到,桓溫既然如此做了,他還有什麽目的嗎?”
王凝之乾巴巴地回答:“把琅琊王氏拖下水,可這樣有些不對啊,他自己對抗皇族已然不輕松了,何必要故意捧著我,再給自己加個敵人呢?”
“因為此次你與逸少前去宣城,就已經讓桓溫看清楚了,世族遠遠不是他能聯合的,在關鍵時刻,世族必然會站在朝廷那邊,既然這樣,倒不如讓天下人都覺得,原來阻礙大將軍北伐的人,除了朝中那些*****,還有我們這些世家大族。”
“一旦琅琊王氏被卷入,其他世族必然不會坐視不理,到了那個時候,天下百姓都會辱罵我們,文人入仕,品狀優先,誰能擔得起罵名?世族之底蘊,外顯在名聲,失去了聲譽,所有世族都將一蹶不振。”
“桓溫已經確定,世族不會站在他這一邊,所以對世族動手,那就是必然之勢,而他能在須臾之間,就想到這些,還順水推舟,將你推到台面上,可見其心思之深,手段之狠。”謝安說到這裡,輕輕歎了口氣。
“如此說來,”王凝之頓了一下,“宣城之事,我們和陛下都輸了,只有桓溫贏了。”
“那倒也不至於,”謝玄‘呵呵’笑了兩聲,“桓溫欲威逼朝廷,被你們阻止,不過是他借機發難,轉移了大家的視線,只能算是及時止損了。”
“總的來說,只要沒打起來,那全天下人,都該承你的情,只不過那是後人的事兒了,如今想要利用你的人,遠遠要比保護你的人多。”
腳步聲響起,謝道韞出現在門口,行禮進來,瞧了瞧兩人,目光又落在一邊的棋盤上,笑了起來,“王凝之,你可真是大膽,還敢與我三叔下棋,你可知我的棋藝,便是與三叔所學?怎麽,當初在小青峰上與我對弈耍賴,如今還想故技重施?”
“哪兒有啊,”王凝之也笑了起來,“我這不是很痛快地認輸了嗎?”
謝道韞笑著坐下,“三叔,我求你的事兒,你想的怎麽樣了,叔平該如何應對這次麻煩?”
謝安點點頭,“侄女有求與我,三叔當然要盡心竭力,辦法是有的,不過有些難度,要看叔平能不能做到。”
“還請您明言。”王凝之再次拱手。
“剛已經與你講明了,其實這次的事情,桓溫要推你到台前,皇族也需要把世族拉入他們一邊,所以你想避,恐怕是避不開的,除非你真的隱姓埋名,改頭換面,否則這天下之大,怕是難有個容身之處。”
“既然避無可避,你或許可以想想,主動一些?”
王凝之眯了眯眼,“您的意思是?”
“雲遊四方,畫地為牢,不過都是為了不入仕,也不入軍。說白了,他們想利用你,而你不願被利用,那若是他們不敢利用你,或者不再想利用你呢?”謝安微微一笑。
“不想利用我?”王凝之愣了一下,與謝安對視一眼,突然笑了起來,“我懂了。”
“年前想必他們是不會來的,畢竟事情還未傳開,你還有些時間,不妨想一想。畢竟這事兒還要謹慎些,若是做的太過火了,難免會讓你爹娘丟臉。”
回到謝道韞的小院子裡,兩人並肩而行,在竹林裡慢慢向前。
“你跟三叔說什麽了。我怎麽沒聽懂?你打算如何做,讓那些朝局上的人,不想再利用你?”謝道韞仰起頭,瞧著王凝之,雖然他這次出門,來回不過數日,卻讓人覺得仿佛過了許久。
尤其是在聽到宣城詳細之後,謝道韞更是發現,雖然兩人已經在書房朝夕相處了許多日子,對他卻好像還是不夠了解。
“謝三叔是個狠人啊。”王凝之眨眨眼,笑著回答:“他是要讓我做點兒出格的,讓那些大人物,都厭棄了我,或者說,如果用我,就會被人所不恥,那我自然就跳出來了。”
“厭棄了你?”謝道韞皺了皺眉,“那不就是自壞品狀?聲譽受損?”
“差不多吧,”王凝之停下腳步,打量著水塘上的薄冰,“不過和普通的自汙不同,要以他們的方式來。”
“他們的方式?你究竟在說些什麽?”謝道韞不滿地瞪了一眼,感覺王凝之就哄騙自己一樣。
“等開了春,你就知道了,現在我也沒決定好,到時候還要跟你商量才行。不過,我有個大概想法。”
王凝之湊近了一些,輕輕拉起謝道韞的手,謝道韞俏臉一紅,就要掙脫,卻被他在耳邊的絮絮低語吸引,聽到最後,微微點頭,剛要說話,卻不料——
“呀!你要死了!”謝道韞捂著耳朵,滿臉的羞惱,這個家夥,真是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
王凝之眨了眨眼,“令薑,這可不關我的事兒,我正說話呢,你突然轉過來,就碰上了。”
“你!”謝道韞眼睛一閃,剛抬起手來,打算整治一下王凝之,改一改他總是動手動腳的壞習慣,卻沒想到王凝之突然湊了上來,一刹那,兩人呼吸交錯。
“令薑,我這幾日都很想你,你可有收到我的信了?”
被他抱在懷裡,謝道韞也不曉得為什麽,手上的力氣就消失了,把頭埋在王凝之的大衣裡,聲音很輕,“我收到了。”
王凝之微微一笑,捧著她的臉,目光相接,正要來一個愛的表白,卻見謝道韞突然笑了起來,而這個笑容,自己是很熟悉的,頓時就松手,往後退了兩步。
謝道韞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只是從嘴裡吐出一句話來:“王二公子,別的本事沒發現,給女子寫這些情誼綿綿的書信,倒是一手絕活兒,我就很好奇,你是在這方面刻苦訓練過多少次了?讀書的功夫都用來乾這事兒了?”
“天賦,純粹是天賦異稟,絕對沒有刻苦訓練過。”王凝之連連擺手,給自己洗白,“讀書的功夫我都是用來開小差,打瞌睡,做遊戲的,沒空做這些。”
“好一個天賦異稟,”謝道韞冷笑,“你今日最好給我表現出來點別的天賦,否則我只能認為,你的天賦全在哄騙小姑娘上頭了。”
王凝之僵住,眼巴巴地說道:“早知道你收到信是這個反應,我就不寫了。”
“寫,當然是要寫的,不過,”謝道韞緩緩說道, “我總要知道,你究竟還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本事,免得下次又出了宣城這種事兒,我想求人幫你,都不知道該求誰。”
對視一眼,王凝之笑了起來,再次牽住她的手,往前廳而去,“好,我知道你這次也受驚了,還為我擔憂,是我考慮不周了,我的本事嘛,那可多了去,你要用好久好久,才能看得清楚。”
“無妨,來日方長。”謝道韞淡淡回答,這次倒是沒有掙脫,兩人一同回了前廳。
而前廳裡頭,王孟薑已經很不耐煩了,正在無聊地翻來覆去,看著前些日子的故事書,眼見兩人進來,急忙迎上去:“二哥!好久沒有新故事了!”
“好,二哥這就給你講一個,嗯,一隻小毛驢的故事。”王凝之笑著把小妹抱起來,坐在火盆邊上,講了起來。
而謝道韞則坐在旁邊,手裡捧著杯熱茶,目光遊移所在,簾外風輕雲淡,日光正濃,遠方白雪皚皚,近處竹綠盈盈,正是新年好氣象。
回過頭來,瞧著王凝之耐心地給小妹邊講故事,邊喂點心,隻覺得所謂幸福,不過如此。
唇邊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謝道韞也認真聆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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