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傻了。”萊特沉默了片刻,輕聲說。凱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勉強笑道:“是啊,太傻了。一個人永遠擺脫不了過去,我已經放棄了。”
萊特思索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凱特,這話可能你不愛聽,但人命沒有你想的那麽珍貴。戰爭、貧窮、瘟疫……人一茬茬長出來,又一茬茬被割掉,跟野草沒什麽不同。殺了就殺了,無法挽回,更不可能贖罪。”
“那我該怎麽辦?”凱特痛苦的凝視著他,萊特的眼神幽暗。他笑起來很有感染力,無憂無慮陽光燦爛,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一旦他收斂笑容,重重歲月壓在眉間,轉眼就從飛揚少年變成了老態青年。
“接受過去的自己,活下去。”他說,“只有這個辦法。”
“我做不到。”凱特搖頭,“我沒有你這麽堅強。”
萊特正想開口,房門突然開了,妮娜縮著頭進來,進門就打了個噴嚏:“阿……阿嚏!你們在吃什麽?哎呀,是小兔子誒!好可愛!”
天越來越冷了,凱特捏了許多湯圓擺在案板上,有的捏成小兔子和小豬,還用食用色素點了嘴巴鼻子。萊特不喜歡吃甜食,他就專門做了牛肉餡。
“餡要甜的還是鹹的?”凱特松了口氣。妮娜把衣服掛在門後的衣掛上,回頭說:“甜的,有芝麻餡嗎?”
“有。”
妮娜帶來一瓶橄欖油,凱特總算把臉上的塗鴉擦乾淨了。她洗了個臉,回來見一個小姑娘正站在門口怯生生的張望,便招了招手讓她過來。小姑娘扭捏著爬上她的膝蓋,凱特把她抱穩了,柔聲問道:“想吃什麽?”
“小兔子。”
小姑娘才三四歲,咬字還不清楚,帶著脆生生的嬌憨。凱特舀了一碗湯圓親自喂給她,小姑娘目不轉睛的望著凱特,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奶聲奶氣的說:“外面有一個人,長得跟你很像。”
凱特微微皺眉,果然看到裡昂正站在門外抽煙。外面天寒地凍,風刮得跟刀子似的,他攏緊了風衣,跺著腳驅寒。哐啷一聲,門突然開了,他立刻回過頭,滿臉諂媚:“大爺,賞口熱乎的吧!”
凱特面無表情的摔上門,差點把裡昂的鼻子夾斷。他疼得嗷嗷叫,這時門又開了,一個碗被重重放在了台階上,連湯都灑了些出來。凱特拴上門,裡昂渾然不覺,喜滋滋的捧著湯碗,蹲在台階上吃起了湯圓。
“他不是你父親嗎?”妮娜小聲問道,“你真的不讓他進來?”
“別管他,反正凍不死。”萊特咬著湯圓,燙得直吸氣。“是吧凱特?”
凱特沒有接話,專心喂小姑娘吃湯圓:“好吃嗎?”
“好吃。”小姑娘小雞啄米般點頭,凱特笑著刮刮她的鼻子。小姑娘吃飽了,睡得東倒西歪,凱特讓妮娜把她帶回房間。萊特賴著不走,趴在桌子上,拿杓子戳著碗裡的湯圓,把湯圓戳成了黑糊糊的面片湯。
“你先回去吧,我有話要單獨問他。”凱特說。萊特往門外瞟了一眼,難得有些遲疑。凱特笑了起來:“別擔心,他不敢對我做什麽。”
“我就在房間裡,有事隨時叫我。”萊特說,“他要是說了什麽難聽的話,千萬別放在心上,萬事有我呢。”
凱特點了點頭,眼神溫暖。萊特離開後,她才拉開門。裡昂正靠著門聽牆腳,表情有點尷尬。
“你怎麽會看上他的?”
凱特漠然注視著他,裡昂做賊似的縮了縮脖子,不敢和他對視。半晌,凱特才聽到自己的聲音:“蘭斯……他最近怎麽樣?”
這個名字曾在她的心頭嘴上滾了無數遍,可再度出口的這一刻,她然覺得生疏。裡昂從兜裡摸出一支煙。藍色的火光裡,他的眼神晦暗:“你要聽實話嗎?”
凱特沒有回答。裡昂咬著煙,含糊的說:“很不好。聽說你辭了職以後,他天天跑到你家樓下蹲點,不敢上去,過了好久才發現你不見了。你的護照身份證都在,他開始以為你被綁架了,跑去監獄裡逼問,只知道你去了趟重獄,問出了什麽內容,我和安德不敢告訴他。他花了很久才相信你是自己走了,不是被綁了。你們好像畢業時跑去國外周遊了一圈?他請了長假,重新去了每一個你們去過的地方。”
他停了停,瞥了一眼凱特的表情,聲音越發低啞:“後來他回來了,直接向安德交了辭呈,當然被拒絕了。安德把他臭罵了一頓,最終他聽進了安德的話,相信等你氣消了就會自己回來。之後他就變得不太正常,突然跟個愣頭青一樣,什麽任務危險就趕著上,上周還在一起爆炸案中負傷……”
凱特的心跳突然一滯:“他沒事吧?”
“沒事,救回來了。”裡昂說,“當時樓都要塌了,他突然不要命的衝進去,救出一個小孩。誰知道他在想什麽?或許他認為你已經不在了,急著去見你,或許認為只要自己一遇到危險,你就會從天而降來拯救他?”
他回過頭,凱特的臉像碎骨一樣白。“你們兩以前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他做了什麽,讓你這麽恨他?”
“跟你無關。”
“我隻想告訴你,如果你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過後才知道,這小子一定會瘋掉。你舍得嗎?”
凱特的嘴唇微微顫動:“你對我說這些,是為了杜貝爾弗局長嗎?”
“不。”裡昂回過頭,深深的歎了口氣,“是為了你。人在氣急敗壞的時候,總會作出令自己後悔的事。我領會過,不希望你再領會一次。”
他伸出手,想拍拍凱特的肩膀,卻沒碰到就縮了回去。裡昂左右轉頭松了松筋骨,故作輕松的說:“要是你改變主意了,隨時可以告訴我。”
他活動著肩膀往遠方走去,背影在黑暗裡有些落拓。凱特突然發現,他老了,盡管他沒有一條皺紋,沒有一根白發,卻像暮年的雄獅盤踞在王座上,眼角盡是歲月的蒼涼。
凱特回到房間裡,打開電腦,登陸了自己的郵箱。她剛打開郵箱,郵件提示音就響了起來。郵箱爆滿,整整幾百封未讀郵件,發件人只有一個。她把電話卡扔進了下水道,蘭斯打不了電話,隻好寄希望於郵件。凱特點了一支煙,在煙霧寥寥中慢慢讀著郵件。
20th November
我離開了祖國,去了羅夫尼克共和國。這是我們畢業旅行的第一站,我覺得你可能會在這裡。你一直說很想瞧瞧聖卡特琳娜島的太陽節,或許我會在慶典上遇到你。
22th November
我到了目的地。慶典很熱鬧,但一點意思都沒有。還是選的以前我們住過的酒店,老板娘還記得你,拿出了以前我們拍的照片,我把照片買了下來。她很熱心的詢問,想把女兒介紹給你。我告訴她你已經結婚了,和太太的感情很好。她說祝福你們。
3th December
我去了當地人口中的黃金湖,聽說過去的酋長會把金子沉入湖中獻祭給神明。湖水比起我們上次來的時候又降了好幾尺,湖畔的樹已經長高了,開了許多紫色的花。
這裡的天很藍,我們依然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
11th December
我去了海邊,房子後面是白色的堤壩,能聽到海水湧動的聲音。夕陽很漂亮,想起你以前提過的永無島。真希望知道你現在在哪裡,至少可以給你寄信。
19th December
我去了一座宮殿的廢墟,這裡有一個石窟,聽說把心裡的事藏進石窟,它會永遠保守秘密。我寫下了一個字條,把它藏進石窟裡。我記住了它的位置,下次我們一起來的時候,我就把它取出來。
31th December
明天就是新年。剛剛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很擔心我,我告訴她我沒事,只要你還活著,這輩子我就會一直找下去。
外面在放煙花,我老是睡不著。你的電話打不通,隻好給你發郵件。新年快樂。
回來吧,凱特。我真的很想你。
……
凱特慢慢吐出一口煙霧,煙霧嫋嫋中,淚光從眼中一閃而過。過了很久,她把手伸向房間裡的座機,卻像被燙到似的縮回來。她繼續讀著郵件,本以為成為廢墟的心,卻細細流淌出一渠眷戀。
她一直是個被動的人,迄今為止的人生都是被別人安排。她愛蘭斯,卻不抱任何希望,她知道蘭斯遲早會成家立業,蘭斯的未來不會有她的位置,所以她從不期待未來。她把自己當成了一把煙花,只要能在蘭斯的回憶裡留下些許痕跡,讓蘭斯未來的某天和妻兒圍坐在壁爐旁翻著相冊時,能帶著懷念提起她的名字,就是對她最好的回報了。
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想得足夠透徹,但直到生命的盡頭,她才發現,她還是做不到全然無私。她並不是不渴望蘭斯的愛,只是如果明知可望而不可即,還不肯認命,那就太苦了。她曾把心捧到蘭斯面前,被踩的粉碎,只剩一點少得可憐的自尊支撐著她,她不想像條喪家犬一樣,被趕出家門了還向舊主搖尾乞憐。
就這樣吧。她對自己說,就算蘭斯來了,又能做什麽呢?
凱特一遍一遍讀著郵件,整夜未眠,卻沒有回復一個字。幾日後,萊特來到她的房間,告訴凱特新的治療方案。
“終於發現和你適配的骨髓了。”他開門見山的說。
凱特渾身一震,眼中有了亮光。萊特卻臉色嚴肅:“你的體質太特殊了。哪怕進行全身換血,只要混進了一滴你原來的血,就會前功盡棄。”
“所以?”
“我想到了一個辦法。”萊特咳嗽了一聲,“在換血前把你體內的血抽乾,再移植骨髓。所有醫生都反對,你現在身體太差了,大量失血後可能立刻死亡,根本撐不到手術結束。”
凱特靜靜的望著他:“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是的。”
凱特望著掌心的紋路,過了好一會兒,她問道:“如果……如果手術成功,我是不是就能變回普通人了?”
“理論上是的。”
“我覺得現在能行。再等下去的話,就算發現新的辦法,我已經不行了。”凱特輕輕的說,“就按你說的辦吧。”
裡昂很快知道了他要做手術的事。這段時間,他一直沒有回軍部,固執的留在樂園島,
他鐵了心要陪著凱特,然而自打生下來,凱特頭一次和父親朝夕相處,反而尷尬的不知說什麽好。裡昂已年近半百,但完全不見頹老,對女士彬彬有禮,比起溫柔的凱特又多了一份浪子風度,才來了幾天就有護士芳心暗許。但不管他在女人面前如何吃得開,凱特從沒給過他好臉色,幸虧他臉皮夠厚,才能在凱特的冷漠下繼續堅持。
醫生很快定下了手術時間,就在聖誕節之後。裡昂作為親屬聽醫生講了治療方案, 出來後抽了一晚上的煙。有天夜裡凱特半夢半醒時,感到有人摸著自己的頭髮,動作非常輕柔。良久,滾燙的液體落在他的臉上,在衣襟上泅散開來。
凱特相信自己在做夢,他怎麽可能為自己流一滴眼淚?果然第二天他和往常一樣,嬉皮笑臉的逗著凱特。他總是失敗,凱特從不對他笑一下,因此非常嫉妒萊特。他早上過來時,凱特還在打吊針。凱特的腸胃很差,長久沒有進食造成胃部嚴重萎縮,萊特就讓廚房熬了酸酸甜甜的水果粥,裡面放了蘋果、菠蘿和葡萄乾,清香撲鼻。萊特舀起一杓粥吹了吹,把溫熱的粥喂給凱特,凱特隻吃下了小半碗,就痛苦的皺著眉,臉色發青。
萊特放下碗,從病床下端過臉盆,凱特還在努力憋著,他在凱特的後背上輕拍了一下,凱特哇的一聲吐了出來,不僅把剛吃下去的粥全吐了,還嘔出不少發黑的血塊。
“我早就說了,不要勉強自己。”等到凱特吐完,萊特把嘔吐盆端開,輕輕揉著她的後背。凱特虛弱的靠在萊特懷裡,低聲說:“對不起。”
她的雙頰泛紅,嘴角還沾著嘔吐物。萊特拿了棉帕擦著她的嘴角,一隻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兩人小聲說著話,鼻子都快湊到一起,裡昂不得不咳嗽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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