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以北,黎陽郡。
袁紹正無力的躺在床榻上,面色煞白如紙,他病了,官渡的大敗幾乎成為了他每夜都無法過去的夢魘。
——烏巢焚毀。
——四十萬袁軍臨陣倒戈。
一切的一切,都宛如噩夢一般…
仿佛…
從渡過黃河起,他就陷入了陸羽布下的一個又一個圈套之中,直至大敗,直至逃回了黃河以北的黎陽城,這個他曾經躊躇滿志,妄想一統天下的地方。
每每想到此處,袁紹的心情就宛若墜入谷底,讓他連連咳出聲來,痛苦不已。
說起來。。
這黃河北境的天也頗為奇怪。
白日裡還是豔陽天,入了夜,卻忽而下起瓢潑大雨,似乎…上天是感應到了此刻袁紹的心情,為這天穹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
閣宇之中,袁紹的咳聲此起彼伏,他感覺,他整個人已經有些恍惚了,他從來不是一個心胸豁達的人,他不可避免的陷入了牛角尖,陷入了心靈中的死胡同。
“譚兒、熙兒、尚兒,他們…他們都籌到兵了沒有?”
那沙啞的聲音響起…
一旁的郭圖連忙稟報到:“三位公子已經分別抵達青州、冀州、幽州…料想少則十天的, 多則一月,他們定能帶來一支雄兵, 助主公與那曹阿瞞再決雌雄!”
呼…
這個消息總算是讓袁紹那悲愴的心情緩和了許多。
再戰…
消除夢魘的方式, 就是從哪裡跌倒, 從哪裡站起來!
更何況,何況…袁紹收到一則曹營的情報, 曹操的糧食不多了。
這是機會,是他逆風翻盤的機會呀。
就在這時。
“主公,主公…”
“踏踏”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聽聲音乃是鄴城令審配,聽聞官渡兵敗,他是第一時間集結鄴城兵馬前來馳援的,生怕曹操繼續追擊,而每日…他必定親自巡查黃河沿岸, 確保防線萬無一失, 黎陽城是黃河北岸的第一道防護, 此間局勢下, 不容有失了!
唔…
聽到審配的聲音, 袁紹微微睜開了眼睛。
“正南?何事如此驚慌啊?”
袁紹的聲音極低、極細…
郭圖朝他翻了個白眼,這位“內鬥內行,外鬥外行”的袁營核心謀士, 最近,他感覺很寂寞…
冀州才俊中沮授、田豐、張郃、高覽都被他鬥下去了;
汝潁門閥中,與他關系交惡的許攸也被逼往曹營了;
突然間…沒了對手, 就好像是人生中突然失去了目標一般,所謂…“與人鬥”其樂無窮, 可…沒人鬥的感覺, 那與鹹魚有什麽區別?
正巧…審配來了,這讓郭圖找到了人生中新的奮鬥目標,把這家夥也給都鬥下去。
“正南,如此大呼小叫的, 豈不知袁公需要靜養麽?你這是存心要傷袁公的身子麽?”
呃…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 審配一愣,他也不是好脾氣,就打算回懟。
哪曾想,袁紹一擺手。
“無妨, 正南有話直說即可!”
心情已經這麽絕望了,再有什麽壞消息也就平平無奇了。
“主公大喜啊!”審配瞪了郭圖一眼, 旋即朗聲道!
“正南…你在胡亂說些什麽?”郭圖依舊是針鋒相對。“官渡潰敗,如今我袁軍士氣低落,何喜之有啊?”
審配不搭理郭圖,繼續稟報道:“主公,咱們投降曹操的那四十萬降卒,他們…他們回來了!”
“聽細作講,是那陸羽向曹操提議,放咱們四十萬袁軍北歸,哈哈哈,他這是出了一個大暈招啊!”
“袁公不是苦無沒有兵馬麽?這下…回來了,統統都回來,袁公與那曹賊又有一戰之力了!”
審配說的亢奮…
畢竟是四十萬袁軍的北歸!
這事兒太大了…
嘶…
反倒是郭圖眉毛一垂,下意識,他覺得這功勞不能讓給審配呀,連帶著,他又琢磨著,這事兒不對?
陸羽是誰?隱麟哪!
人的名樹的影,此前他一系列的布局、詭計把他們袁軍簡直給坑到阿婆家去了,現在…放四十萬降卒北歸?
他…他會出這等陰招?關鍵是,他出了這等陰招,曹操會答應?這簡直匪夷所思嘛!
郭圖的眉毛凝起。
此時的袁紹表情也很複雜,像是陷入了某種沉思之中。
審配的話卻還在繼續。
“主公,這是大喜啊,如今,這四十萬降卒距離黎陽城不過二十裡,當務之急,主公需…需得親自出城去迎接他們,如此, 可安撫將士們的情緒,讓他們心安哪!”
審配沒有經歷過官渡。
可他能體會到, 主公袁紹失去了四十萬袁軍的痛苦,如今,這一抹痛苦煙消雲散!
審配都能察覺出來,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能與曹軍再戰官渡的機會。
可謂是否極泰來!
“審正南,你沒看到袁公都這副模樣了麽?如此模樣…他還怎麽…怎麽出城去安撫?”郭圖凝眉道…
這下,審配也注意到,此刻的袁紹面沉如水,眉頭更是高高的凝起。
儼然…這一條消息,並沒有…讓他的心情拔雲見日!
可…
“袁公,安撫四十萬將士之心,這…這可耽擱不得呀!”審配繼續勸道:“若然…若然袁公以病軀前去迎接將士們,那麽…三軍將士軍心一定,士氣必定如虹,如此一來,咱們平添了四十萬大軍,又能渡過黃河與那曹操一決天下了!”
此言一出。
審配的眼眸死死的盯著袁紹,在他看來,這根本不用想呀,這簡直是上天賜予的恩惠!
可…
誰曾想,袁紹那複雜的表情漸漸的趨於平靜,最終他只是喃喃吟出三個字。
——“知道了”
知…知道了?
審配有點懵,有那麽一刻,他感覺他完全看不懂這個主公了。
“袁公…”審配繼續開口,只是…話還沒完全脫口,袁紹的聲音搶先而出。“正南,你沒有經歷過官渡一戰,故而如此天真,我不怪你!”
呃…
審配有點恍惚。“袁公何出此言哪?”
呵呵…
袁紹冷笑一聲,“正南,我且問你?這四十萬袁軍是如何渡過黃河的?他們沒有盤纏?如何能行至距黎陽二十裡之處?”
這…
審配略微一頓,朗聲道:“聽細作講,是…是曹操親自發給他們盤纏、糧草,說是要讓他們安全歸來,還說什麽,日後相見無需報恩,大家各為其主,奮力拚殺即可!甚至…一乾傷員還分發了馬車,準備了船舶助他們渡過黃河!”
哼…
袁紹一聲冷哼。“愚蠢…審正南?你何時變得如此的愚蠢?”
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接踵而來…“你愚蠢!”
他幾乎用盡渾身的力氣。“陸羽是誰?當世隱麟,算無遺策、窺探人心的隱麟,他能擒顏良,誅文醜,水淹我四十萬袁軍,他也能燒烏巢,策反張郃、高覽,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改變了官渡的局勢,讓曹操一躍騎到我袁紹的脖頸之上!”
“審正南哪審正南,呵呵,這樣一個可怕的對手,你卻天真的以為,他會犯下如此拙劣的錯誤,放四十萬降卒北歸?這怎麽可能?你太傻太天真了!”
講到這兒,“咳咳咳…”袁紹側起身子,連連的咳嗽不止,馬屁精一號郭圖趕忙扶住他,不斷的替他拍打著後背。
袁紹的聲音還在繼續。
“呵呵,曹操親自發給這些降卒盤纏、糧草…傷員還配送馬車,哼,這分明就是狼子野心,這是隱麟的又一個奸計!”
“倘若這些降卒進入了黎陽城,他們勢必與曹操裡應外合,一舉攻克黎陽,把我袁紹的腦袋獻給曹操,獻給隱麟!哼,陸羽這是把我袁紹當傻子不成?如此卑劣的詭計,也想賺得我袁紹的腦袋,他想得美…想得美!”
咆哮…特別是最後“想得美”三個字,袁紹發出“無能的咆哮”!
此時的袁紹,因為官渡的潰敗,已經對陸羽忌憚連連,以往,他是小覷隱麟…凡事不往深處想,可現在,他會把每件事兒嚼碎了看,每一個細節都要考慮到。
忌憚…這便是陸羽帶給他的莫大的壓迫感!
再加上…
如今的袁紹從雲頂墜落到谷底,他怎麽可能相信,這四十萬人是真心的叛而複返!
一次不忠,他袁紹選擇終生不用!
念及此處…
袁紹還在怒吼。“愚蠢哪,愚蠢哪…”
他指著審配的鼻子。“我總算知道了,官渡為何潰敗??就是你們…你們這些愚蠢的人,爾等誤我,爾等誤我大業!”
此時的袁紹魔怔了一般…
一句句冷冽的咆哮傳出,審配有點懵逼!
丫的,官渡之戰他就沒參加,甩鍋怎麽就甩到他的頭上來了。谷橬
只是…
似乎袁紹說的也有那麽點兒道理。
這讓…一貫直言的他無法反駁。
再說了,審配自詡不是一個智慮周全的謀士,袁紹都把話講到這份兒上了,索性,他也不諫言了。
一次不忠,不用也就不用了!
“末將思慮欠缺,末將有罪!”審配低著頭…
看著他吃癟的模樣,郭圖的嘴角揚起一絲隱晦的笑意,作為首席馬屁精,他表現出了一副奉承的樣子。
“主公英明神武,一眼就識破了那隱麟的奸計,如此睿智,豈是我等能體會到的,主公的心智實在是遠非我等凡人可比,郭某自恃眼光甚高,可主公的才智,委實驚豔到我了,在下佩服不已!”
同樣的奉承與馬屁!
只不過,不同的情境下,不同的心境下,袁紹的回答也截然不同。
這一次,聽過郭圖的話語,袁紹隻回應了一個字——“滾!”
滾犢子的“滾”!
呃…
郭圖有點懵,他感覺…
主公變了,主公好像對他的馬屁免疫了。
不,不是免疫,而是開始變得排斥了!
當即,郭圖很有眼色的滾了出去,灰溜溜的滾出了此間閣宇!
…
…
兗州通往徐州的官道上。
百人的車隊正在馳騁,這是龍驍營的軍團。
不過,此間…去徐州籌糧,陸羽沒有帶太多的人,一百龍驍騎,連帶著典韋、曹休、趙雲三將。
在陸羽看來,籌糧又不是打仗,人多了沒有任何卵用,再說了…徐州那兒,還有陳登呢!
這位如今的徐州牧,徐州名士派的代表人物,陸羽那不爭氣的弟子楊修還救過他的命呢!
所謂現官不如現管…
籌糧之事,一個陳登頂得上十萬大軍了!
只是…
莫名的想到了楊修,陸羽“吧唧”了下嘴巴,也不知道他被童淵擄走後,現在是生是死,如果死了,陸羽多半會心疼兩個時辰吧!
提到這個童淵。
陸羽下意識的去掂量了下袖口中藏匿著的一把小型的諸葛神弩。
這個是“孔明”按照他的吩咐鍛造出的一枚小型的暗器,可以套在手腕處,藏在袖子裡,如此也能應對一些突發情況。
說起來,童淵在呂布、張燕、麴義、公孫瓚四人的圍攻下,還是跑了…
從這點上看,這武功怕是不低了吧?
防人之心不可無呀!
陸羽剛剛想到這兒…
“噠噠噠…”
馬隊的後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幾匹快馬呼嘯而來。
——“報…”
行至陸羽的四輿馬車旁,騎士當即稟報道。
“官渡處,曹司空放歸四十萬袁軍降卒,如今這些袁軍降卒各自分發了糧食、盤纏,正北渡黃河趕往黎陽城。”
此言一出,陸羽點了點頭。
旋即一揮手。
“再探,有關黃河沿岸的情報,務必第一時間報送給我。”
“喏!”騎士答應一聲,略作休整就往官渡趕去。
說起來,放歸四十萬降卒是陸羽獻給曹操的一計。
恰恰…
這一計…在歷史古籍中並沒有什麽記載!
按照歷史原本的車輪,曹操官渡之戰後,直接就大屠殺了,一勞永逸的解決這些降卒問題。
可現在局勢不同了…
陸羽也是與徐庶反覆的商量過後,根據袁紹的性格弱點,才定出了這一計。
理論上,袁紹那猜忌性子,注定他是不可能接受這群叛而複返的降卒!
別說袁紹了,換作誰也不敢接受,也會覺得這其中有詐!
納四十萬有反叛經歷的降兵,這需要何等強悍的魄力呢?怕是老曹也未必能有這股子魄力!
當然了,理論是這麽個理論,陸羽也不敢大意,時刻派人盯著黃河沿岸,生怕袁紹不按套路出牌。
總而言之,只要袁紹正常發揮,這四十萬降卒日後就要徹底的改姓“曹”了!
“陸公子…”一旁的趙雲也聽到了騎士的急報,眉頭微簇,連忙問道:“曹司空此舉放四十萬降卒北歸,仁義固然是仁義,可事實上這無異於資敵呀,如此這般…官渡之戰豈不是白打了,陸公子此前總總部署才謀得的如今大優的局面,豈不是一朝全部葬送了!”
聽過趙雲的話,陸羽微微一笑。
“子龍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陸羽轉過身望向騎白馬的趙雲。“袁紹此人就連心腹謀士田豐、沮授、許攸都不能信任?他如何會信任四十萬叛而複歸的袁軍將士呢?”
講到這兒,陸羽頓了一下,他並不打算瞞著趙雲。
事實上,上兵伐謀,也沒什麽可瞞著的。
“四十萬袁軍將士思歸,同樣的…北境四十萬袁軍將士的家人也盼著這些兒郎北歸,如若不放,那此間‘思歸’的心情,早晚會在曹營中引起嘩變,反倒是…一旦放了,那袁紹猜忌之下,勢必會阻攔他們北歸!”
“如此一來,阻隔四十萬袁軍與家人團聚的就不是曹司空,而是他袁本初了,如此這般…北伐袁紹,這些降卒哪個敢不出力?哪個會不全力以赴,畢竟,這可是回家的誘惑呀!”
呼…
陸羽這話脫口,趙雲長長的呼出口氣。“原來,一切都被陸公子算到了!”
“子龍習慣就好了。”就在這時,曹休補上一句。“咱們公子是走一步看三步,哪怕是離開了官渡,可袁紹依舊是逃不出咱們公子的手掌心呢!哈哈…”
聽到稱讚,陸羽擺擺手。“文烈,低調一點!你們可莫要誇耀我,袁紹之所以會敗,就是因為他只能聽進去好聽的,但…忠言往往逆耳!所謂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
此言一出…
趙雲、曹休彼此互視,旋即“哈哈”的笑出聲來。
…
…
四十萬袁軍降卒的北歸。
就像是草原上一場聲勢浩大的遷移!
小雨之下…從九天俯瞰,整個黃河北岸遮天蔽日,浩浩蕩蕩的滿是人煙,一個個甲士他們懷揣著夢想,滿懷著歸鄉的亢奮心情一步一步的踏上征程。
前面五裡之處就是黎陽城,就是北境的大門,他們總算回來了!
沒有人可以體會到一個遊子歸鄉的情緒…
盡管這個時代還沒有“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這樣的辭藻,但…每一個慈母,每一個遊子的心境自古相通。
哪曾想…
就在他們向前狂奔就要邁入黎陽城的地界。
忽的…
“嗖嗖嗖嗖…”
漫天的箭矢從正前方爆射而來,無數箭矢沒入了石階,沒入了泥土,更有甚者,一些思鄉心切的遊子被亂箭射死!
這一刻,四十萬袁軍降卒啞然了…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可…當他們抬眼時,又一輪無情的箭矢再度爆射而來。
緊隨而至的,還有一系列無比尖銳的聲音。
——“爾等既已投身曹營,何故又來詐降!”
——“陸羽小兒的奸計已經被袁公識破,速速滾回黃河以北,敢向前一步者,殺無赦!”
吆喝…
城樓上,袁紹的死忠蔣義渠大聲的吆喝著!
就在方才, 袁紹下令…敢進入黎陽境內者,不論身份,不聽解釋,格殺勿論!
一時間…
冷冷的箭雨在天空中胡亂的射來,比這箭雨更冷,更心寒的眼淚與寒雨混成一塊兒!
眼前的色彩忽然被掩蓋,北境故鄉的影子無情在身邊徘徊!
袁紹就像是一個劊子手一般,把這四十萬降卒的心靈徹底的出賣!
他們的心彷佛被刺刀狠狠地宰!
…
…
多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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