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無聲流淚的朱婉卿,楊月龔張了張嘴,最後卻什麽也沒能說出口。
他狠狠灌了一口酒,而後默默將自己和朱婉卿的杯子又給斟滿了。
兩人就這樣,一口一口的,沉默地跟高懸天邊的一輪圓月對飲,時間悄然流逝,如同這滾滾而逝的江水。
“師兄,你說咱們修士,追求的是什麽?”朱婉卿忽然問道。她臉上的淚痕已經幹了。
楊月龔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壺,舉起,伸出舌頭,將懸在壺口最後一滴酒滴在舌尖,臉上刹那間掠過一絲滿足,而後轉為悵然。
沒了。全喝沒了。
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麽熬啊……
他惆悵著說:“無非是長生不死,天地間自在逍遙吧……”
“是啊……”朱婉卿輕輕地說,“我總聽父親說,修士追求得道長生。要時時自省,煉體鍛魄,不可懈怠。唯有這樣,才能在縹緲不定的成仙路上,一步一個腳印向前邁進。”
她頓了一下,接著又說:“修仙之人無數,但最終真正得道長生者,又有幾何。還不是死在了求仙之路上。就像我的那幾位師兄……他們可能也沒想到,自己會死在這樣一個荒涼之地吧,而且死得還如此沒有意義……最後隻活下來了我……”
“那四名師兄,每一個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我記得張師兄喜歡飼弄花草,他的小園子裡總是生長著各種好看的花,別人還笑他把時間都浪費在那些無用之事上,張師兄也從來不反駁。”
“李師兄愛好音律,記得我小時候,最喜歡去他屋子裡聽他撫琴了。王師兄喜歡繪畫,他的山水畫就連父親都頗為欣賞。還有,還有楊紋祿師兄……”
朱婉卿哽咽住了。
她至今還能清楚地回想起,楊紋祿師兄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引爆體內真息,強行拔升修為,朝虎妖和尚衝鋒時的情景。
就發生在這處河岸,在她和楊月龔師兄對月飲酒的不遠處。
楊紋祿師兄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散開,分頭逃!”
而後就將自己和另一名師兄拍飛了。
他根本沒有任何猶豫,就決意犧牲自己,只為了給兩個師弟師妹們爭取到一丁點逃跑的時間。
按理說,修行之人,不應該是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追求得道長生麽?
可為什麽還有像楊紋祿師兄這種人,能夠不假思索地放棄生的可能,讓給別人呢?
成仙之路不應該是艱難苦頓,勾心鬥角,每個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麽?
朱婉卿不懂。
由於酒精的作用,她的腦袋暈乎乎的,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情緒,已然沒法壓住了。
逃命的時候她沒有流淚。
回到四明宗,跟父親等一眾人員,複述那日發生的慘劇時,她沒有流淚。
加入到誅妖隊伍,再次回到黑水河的旅途中,她沒有流淚。
甚至在第一口酒入喉前,她都沒想過,自己會流淚。
因為她早已被回憶折磨得麻木了。至少她以為自己是這樣。
然而現在,她卻痛哭得不能自已。
仿佛要流盡這一生的淚水。
楊月龔沉默片刻,輕輕地說:“……楊紋祿喜歡寫故事。”
“是的,是的!”朱婉卿任由淚水劃過臉頰,她的雙眼通紅,“我讀過他寫的故事,故事中總有一個英雄人物,在危難時刻,拯救蒼生。”
“我問他為什麽不寫些別的類型的故事,比如說愛情,
因為我喜歡讀愛情故事,可他卻不願意寫。他就像是個小孩子似的,只寫那些他所憧憬的,英雄拯救蒼生的故事,並樂此不疲。” 楊月龔點點頭。“所以,他就和自己故事的主人公一樣,最後也成為了英雄,拯救了別人。”
“嗯……”
朱婉卿清澈的眸子中,映射著月光,“如果我能,再多讀到一些他寫的英雄故事,就好了……”
抽噎聲漸漸止歇。
片刻後。
朱婉卿再次開口:“師兄……當初你因為什麽,才踏入修真一途的?”
楊月龔笑笑:“還不是因為吃不飽飯麽……我父母都是種地的,能把我拉扯大已是不易。後來機緣巧合之下,四明宗仙長發現我有靈根,資質還不錯,就邀我上山修行。我父母雖然不舍,可還是同意了,總比留在他們身邊餓肚子強。”
“後來呢?師兄回去探望過父母嗎?”
楊月龔望著遠方,幽幽地說:“回去過,在我二十幾歲的時候。那時候發現父母都老了,一別十幾年,都快認不出了。不過好在他們的生活條件比之前好了不少,當時隨仙長離去時,仙長給我父母留了筆錢。”
“後來我父母又生了個男娃,我回去時,那孩子都三歲了。而且他比我小時候幸福多了,不用擔心吃不飽的問題。我都沒想過,自己有生之年裡,還能有個弟弟。”
“再後來呢?”朱婉卿追問。
“再後來……”楊月龔低低地說,“他們就都死了……”
朱婉卿訝然:“都……死了?為什麽?”
“一隻蠍子精突然出現,殺光了村民,包括我的父母。得到消息的我趕到後,村子裡已經是血流成河……而後我找到那隻蠍子精,親手把它殺掉了。”
朱婉卿沉默片刻,而後說:“對不起……勾起了你難過的回憶。”
“沒關系。”楊月龔坦然一笑,“自從決定踏入修煉一途起,其實親情就已經被斬斷了。因為他們終究會死去。而對於修士來說,凡人的生命長度,只不過是短短一瞬。況且我殺掉了蠍子精,為他們報了仇。這一切都過去了……”
不知不覺,天邊泛起魚肚白。
夜晚過去了。
朱婉卿起身,拍了拍身下的泥土。“師哥,我先回去竹樓那邊了。若讓父親發現我一晚上沒睡,偷跑出來喝酒,肯定會念叨死我。”
楊月龔笑笑,“嗯。你先回去吧,我等會也回去了。”
“師哥,跟你聊天很愉快。我好像有點解開了心結。等回宗門後,有機會再找你一起喝酒。”
“沒問題!可別把我的私藏喝空了就好。”
“小氣師兄!”
朱婉卿遠去了。
看著師妹遠去的背影, 楊月龔笑著搖了搖頭。
他默默從懷中摸出一張折成方塊的紙。紙折起來的邊緣磨得舊舊的。
展開後,是一幅畫。畫中有四個人,站在一個磚石屋前。
一對中年夫婦,一個二十多歲英氣勃發的年輕人,和一個三歲的小男孩。
畫中人物栩栩如生,能很輕易地認出,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就是楊月龔無疑了。
四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將這幅畫面在這一刻永遠定格。
楊月龔摩挲著畫中小男孩的臉,一遍又一遍。
他沒告訴朱婉卿的是,那日的蠍子精屠村,其實還活下來一個小男孩。
那名三歲的小男孩,被死去的父母保護在身下,才讓蠍子精誤以為沒有活口了,留得一條小命。
楊月龔發現小男孩沒死後,就帶著他,尋找到蠍子精,將其斬殺之。
小男孩一直把楊月龔當做自己的英雄。
甚至等到楊月龔將小男孩帶回宗門,一同修行時,小男孩實在太崇拜楊月龔了,待到他會識文斷字後,總是一有時間,就拿起筆,寫一些讀起來很幼稚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總是一個英雄,在危機時刻出現,拯救所有人。
那個小男孩,後來長大了,成為了四明宗的後起之秀,宗門寄予厚望的重點培養對象。
那個小男孩,就是楊月龔的親弟弟。
那個小男孩,名字叫做楊紋祿。
那個小男孩,在臨死之際,終於和他的哥哥一樣,成為了一名他所憧憬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