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間樓裡不少人身上都有這樣的味道。”黎鄉說:“他們為了掩飾,都佩戴著很濃的香囊……”
難以理解,如此大費周章的雲間樓之下,究竟是為了什麽。
荀青正想要說話,可李白卻察覺到黎鄉在扯自己的袖子,他的耳朵微動,頓時神情一凜,捂住了荀青的嘴巴,拽著兩人蹲身藏進了花叢中。
緊接著,就聽見兩個人影從身後的歧路中浮現。倘若不是黎鄉的提醒,恐怕就要迎面撞上了。
那是一個面色陰沉的中年男人,還有一個汗流浹背跟在後面的管事,從他們身旁走過去,筆直的走向了黑暗深處。
李白的視線被走在前面的人吸引住了。
季獻!
只不過,不同於一個時辰前的雍容與和善,此刻那一張端正的面孔上滿是猙獰。
不假思索的,李白躡手躡腳的跟了上去。。
“這麽點小事都乾不好,難道我養你們這幫廢物都是用來當擺設的麽!竟然被兩個小賊輕而易舉的混進來,還被看了帳本!
那個叫做昆侖磨勒的家夥,吹的自己劍術好像天下無雙,結果每天吃這麽多,完全是個飯桶!。”
在他身後,那個管事不斷的點頭哈腰,不敢稍有違抗。
兩人一直走到一扇巨大的門前,季獻才停下腳步,拂袖怒斥:“行了,滾回去做事!如果不能把那兩個小賊的屍體帶回來,就把你的腦袋帶回來!
還有,伯卿君的貨物今天都要送出去,立刻!”
管事慌不迭的點頭,帶著一隊精悍的劍手匆匆走了。
只有季獻消失在鐵門之後的黑暗裡。
許久,李白收回視線,看向身後,只看到荀青陰沉的神情,還有黎鄉的不安的樣子。
“要不要進去看一眼?”
他輕聲問。
倘若在平常,李白不會有太多顧慮。不論碰上什麽情況,他都始終相信自己有一搏之力。可現在不同,他有兩個必須要保護的人在這裡。
不能讓他們被自己頭腦一熱帶進坑裡去。
“竟然會征詢別人的意見,真不像你啊。”
荀青無所謂的搖頭,歎息:“來都來了……不弄清季獻那個家夥在耍什麽把戲,我是肯定不會走的。
黎鄉呢?在這裡等我們回來?”
“我跟你們一起。”
出乎預料的,那個抱著琵琶的盲人少年猶豫一下之後,咬著嘴唇說:“如果你們回不來的話,我一個人在這裡也出不去。”
“那就跟在我後面吧。”
李白嘴角的草根抬起了微笑的弧度,拔劍出鞘。“我們一起看看,那個家夥究竟在搞什麽鬼!”
門後的黑暗裡似乎是一片巨大的空間,此刻悄無聲息。
只有些許的微光從遠方的門縫裡漏出來,照亮了隱約的場景,無數龐然大物的輪廓。
龐大的吊裝臂、精細的組裝台,乃至各式各樣的生產工具,就好像是一座規模龐大的機關工坊。
可這未免也太先進了一些。
哪怕對於機關一知半解,可在李白看來,這裡面很多東西,荀青家裡那些設備拍馬恐怕都趕不上!
就在一排排長桌之上還胡亂的擺放著各種機關獸零件和部分,但看上去卻不像是組裝,反而如同……拆卸一般!
此刻諾大的機械工坊,並非是機關獸誕生的場所,更像是將機關獸分屍的地方。
詭異的是,絕大多數工具和設備都還在原位,
甚至還有的機關依舊在運行著,持續著呆板單調的動作,就好像上一刻還在正常運行一樣。 但此刻,卻一個人都沒有看見。
甚至連應有的守衛都沒有……
可歸根結底,為什麽要特地在雲間樓下面修建一個機關工坊呢?
“機關……走私?”
荀青愕然呢喃。
難以想象,整個長安鼎鼎有名的銷金窟,奢華無比的雲間樓不過是季獻所設下的偽裝。而真正聚寶盆,竟然就藏在雲間樓之下的這個見不得光的機關工坊之中!
季獻那個家夥,在暗地裡悄悄向長安以外的地方走私機關獸!
這才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
甚至比走私油鹽茶葉的利潤要高的多得多!
為了保持自身技術的壟斷,一切出口的機關產物都由掌管長安一切機關設施的朝廷機構虞衡司所把控,嚴防死守,杜絕一切窺探技術的可能,甚至每一顆機關核都登記在冊,禁止私下轉讓。
而所有注冊在籍的機關師更是重點監控的對象,幾乎每隔一旬就要向虞衡司遞交自身的狀況說明和產品目錄。
而就算在這樣高壓的管控之下,機關走私依然是一夜暴富的不二選擇。一旦運出藩鎮之外,長安城中隨處可見的機關獸身價立刻暴增百倍以上,不知道多少亡命徒趨之若鶩。
可那卻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
根本無法和他們眼前的規模相提並論。
在荀青的眼前,光是最常見的運輸機關獸木牛流馬就有數百具之多……以他窮困多年的人生,完全無法想象,這些機關能夠在長安之外的鬼市裡賣出什麽樣的天價。
作為機關師,他甚至想象得到整個過程,在這個工坊中,所有的機關獸是如何經歷了面目全非的改造之後,封裝入箱,通過鬼市的運轉,藏進了堆積如山的貨物中,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搭乘著軌道奚車,去向四面八方……
而其中,有一批貨物比較倒霉,不幸的曝光在鴻臚寺的眼前。。
因此,導致了走私販子們狗急跳牆,令一個剛剛返回長安的機關師,成為了倒霉的人質,被另一個半路扒車上來偷酒喝的劍客所救。
碰巧,那個手賤的狗東西,竟然又從走私販子身上,摸到了自己的機關核……
在那一瞬間,一切雜亂的線索終於接續在了一處。
嚴絲合縫。
再無任何謎團。
“他要害我們,就只是因為我們攪黃了他的好事?”
荀青自言自語,難以置信。
就只是因為這個,就要把他們置於死地,不惜將一個無辜的乞兒卷入其中,冷漠殺死?
只是因為想到如此荒謬的原因,便快要喘不過氣來。
當他低下頭時,終於,和地上那一張七竅流血的紫青色面孔相對,昏暗中,從那一雙失去光彩的眼瞳中窺見自己的倒影。
也看到自己的面孔,一點點的被驚恐所扭曲的樣子。
屍體!
他下意識的驚呼,卻被李白捂住嘴。
“冷靜——”
李白拿出火引,摩擦齒輪,一點火光從黑暗中掃過,很快,又隨著機括的合攏而熄滅。
稍縱即逝的亮光裡,照亮工坊中滿地狼藉的屍體。
那些七竅流血的猙獰面孔上還殘留著瀕死的絕望,空洞的眼瞳裡冷冷的倒映著他們這些不屬於這裡的闖入者。
仿佛是惡鬼想要擇人而噬。
“是毒。”
李白輕聲說:“這些人全都被下了毒……
他總算明白了,為什麽如此隱秘的工坊中,竟然一個看守者都沒有,甚至警報都沒有。因為原本看守這裡的人和在這裡工作的機關師,都已經被毒死了!
一個人都沒有能逃得過……
“為……為什麽啊?”荀青呆滯的呢喃:“他們,他們不是季獻的手下麽?可為什麽……為什麽……”
“誰知道呢?理由太多了,荀青。”
李白不知道怎麽向眼前的朋友解釋這一切,沉默了許久。
從雲中,到長安,翻越群山,穿過荒野,渡過了大江和溪流,在這漫長的旅行之中,他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
既有哪怕身陷囫圇也不忘救助無辜者的善者,也有為了一點點利益就不惜背叛摯友,出賣血親的惡棍。
“荀青,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存在……”
他長出一口氣,遺憾的輕歎:“可有些人,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
哪怕是野獸,也不會做出如此令人發指的惡行。
不論是眼前這些死者,亦或者是那些像是黎鄉一樣被賣到雲間樓的可憐人,亦或者……是那個僅僅是見過他的樣子,就因此而死的乞兒。
在這個巨大的漩渦中,究竟還有多少無辜的骨骸?
老師曾經對他說,要學會去接受這個世界的不完美,可他終究無法學會,在面對那些充盈了整個人間的醜惡時移開眼眸。
太多了。
他所見到的醜惡和錯誤已經太多,可未曾見到的卻只會更多……
多到他,一刻也無法再繼續忍受。
“荀青,照顧好黎鄉。”
他輕聲說:“我要去糾正一個‘錯誤’了。”
那一瞬間,李白垂眸,握緊了劍柄,掛在長劍之上的玉佩就迸發出隱隱鶴唳的嘯音,殺意猙獰。
就這樣,越過了那些至死絕望,無法解脫的屍體,一步步的走向了工坊的最深處,那一扇封死著的大門。
拔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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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的房間內,季獻正在焦躁的徘徊。
不像是那些話本中此刻應該志得意滿的惡黨,他卻仿佛充滿了恐懼,坐立不安,魔種的豎瞳中遍布血絲。
在驚慌之中煎熬。
直到陰影中,傳來沙啞的聲音。
“你讓我等太久了,季獻。”
陰暗裡,一個飄忽又陰沉的聲音響起:“烏有公的耐心,你已經揮霍了太多!”
季獻渾身顫抖了一下,旋即,弓著腰,誠惶誠恐的低頭行禮:“鹿角先生,我已經清理了所有的收尾!
還請再給我一段時間,假以時日,我一定能夠將王原那個廢物丟失的東西尋回!”
“不,季獻,你在自作聰明,玩火自焚——”
搖曳的火光之外,黑暗中的‘鹿角’冷聲嗤笑:“你以為你可以挽回自己的過失,可你卻一錯再錯。
你派出去的廢物不但招惹了大理寺,還招惹了雲中的‘天上人’。
你以為你有錢,有一點小聰明,長安城裡一切都圍繞著你來轉,哪怕有一天,烏有公也要對你俯首稱臣。”
“在下絕無此意!”
季獻臉色慘白,連忙跪地,指天畫地的發誓擔保,“還請烏有公明鑒!”
“恐懼總會讓人清醒,不是麽?”
鹿角輕歎,“可惜,你的大夢醒的太晚。我猜,直到現在,你也還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麽……”
湧動的暗影裡,無形的使者譏誚的輕笑:
“你甚至不知道什麽人正在你的門外——”
那一瞬間,一點孤燈驚恐的爆出了一朵燭花,黯淡的燈火升騰。
黑暗的使者已經棄他而去。
消失無蹤。
當季獻猛然回頭,便看到厚重的鐵門上,驟然浮現出了一道裂痕,緊接著是第二道,縱橫交錯,形成了十字的創疤。
鋼鐵在哀鳴中分崩離析。
而門後的黑暗裡,有人一步步踏著他遺留的罪孽,向著他走來。
一步,又一步。
季獻的面色驟變,獸性豎瞳裡浮現凶戾,就像是走投無路的野獸一樣,擇人而噬,“誰!”
李白吧嗒著嘴角的草根,緩聲道:
“你的——報應。”
一線鐵光自鞘中飛出,撕裂黑暗,筆直的向前蔓延,撕裂淒風,穿過了季獻的軀殼,向後貫穿,一直到動蕩的燭火被自正中切為兩段。
乾脆利落的在地板、長桌和牆壁之上留下了一道裂痕。
季獻的神情一滯,隻來得及出一道淒厲的尖叫。緊接著,便乾脆利落的化為了兩截,竟然在黯淡燭火的映照下浮現點點殘光。
就像是被戳破的泡影一樣,消失不見。
那根本不是斬中的手感,反而像是空無一物……
轉瞬間,李白不假思索的踏步向前,手中的劍刃橫掃,遵循本能的指引,錚鳴的劍刃自空中留下一道筆直的軌跡。
緊接著,便看到原本空空蕩蕩的地方竟然憑空綻出了一道血花。
壓抑的悶哼聲響起,又消失不見,只有點點血色憑空出現在地上,向著門外的黑暗中延伸而去!
“幻術!”
李白未曾想到這個血債累累的惡棍竟然就是那個布置下無數銅鏡的幻術師!
可就算是幻術也應該擋不住自己的兩劍的才對。
那個家夥身上……有什麽東西?
在門外的工坊中,有一個踉蹌的人影浮現,季獻捂著自己臉上的巨大裂口,還有胸前險些貫穿心臟的裂痕。
只是回頭怨毒的看了他一眼,便頭也不回的衝向外面。
“給我滾開!”
他一腳踢開了攔在前面的盲人少年,身影再度艱難的隱沒,消融在黑暗裡。
荀青手裡的鐵棍掄了個空,下意識的追向他消失的方向,卻聽見了黎鄉的呼喊:“他在南邊!”
荀青不假思索的回頭橫掃,只聽見一聲悶哼,好像敲中了什麽,有點點滴滴的血色沾染在了鐵棍上。
季獻狼狽的背影從空中閃現,他手足並用,爬向了工坊通向外面的大門,速度竟然再度加快!
“風之輕語?”
荀青眼尖,看到季獻手上那一枚碧綠的戒指,頓時怒上心頭。
季獻這個狗東西,身上竟然還藏著這樣的寶物!
那些流傳在王者大陸之上的珍貴之物,由能工巧匠所締造的不世奇珍,在稷下的整理之下,將其中最頂尖的各種奇物的效果和作用搜集成冊,幾乎每一件都是戰士、法師乃至機關師們夢寐以求的寶貝。
被譽為‘天工重寶’的一百一十二品!
在其中,和眾多名劍和凶器相比,風之輕語也是不可多得的寶物。能夠為佩戴者撐起法盾,抵擋突襲的傷害,在刺客的襲擊之下保住性命。
那一道法盾,竟然頂了李白的兩劍!
可恨自己沒練過什麽棍術,不然趁著剛才法盾破碎的機會,就要了他的狗命!
但李白的追擊並沒有停滯,抓住荀青阻攔的這一瞬機會,他的身影已經騰空而起,一路踩著工坊裡雜亂陳列的破碎機關獸,向著季獻猛撲下來。
從天而降的劍刃映照寒光,淒嘯中斬落,圓融無暇的一擊快到了極點,哪怕看不清季獻模糊的身影,也已經鎖定了他的必經之路!
可察覺到如芒在背的寒意,季獻咬牙, 腳下的長靴亮起了一道輝光,令他的亡命的速度竟然再度暴增。
斬落的劍刃撕裂了他的外袍和內裡同樣位列天工等級的甲胄,在他的後背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鮮血噴湧。
李白皺眉。
風之輕語、神速之靴,還有被譽為天衣的布甲……
這個王八蛋究竟有多怕死?竟然在自己身上配備了這麽多萬金難買的裝備。
在死亡的刺激之下,季獻奮力逃亡,頭也不回的在詭異的花海之中踉蹌狂奔。
不知道他究竟引發了什麽機關,刺耳的警報聲在黑暗中響起,遠方不斷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
那些被季獻派出去把手要道和搜查雲間樓的劍手和死士們終於趕來。
一時間,在昏暗中竟然分辨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能夠看到他們手裡的利刃,還有被殺意染紅的眼瞳。
眼看著自己的下屬們終於趕來,季獻臉上終於浮現出大難逃生的笑容,回頭,看向身後緊追的李白,神情就變得無比猙獰。
“給我殺了他!”
他嘶啞著咆哮:“給我殺了他!誰能斬了這個王八蛋的人頭,我賞金一千!還有後面兩個狗雜種,也都別忘了!都殺了!”
話音未落,便有人奮不顧身的撲了上去,緊接著,那疾馳的身影一滯,踉蹌的和李白擦肩而過,撲倒在了地上。
死寂突如其來。
飛揚的血色從劍刃之上升起,又落下。
黑暗中,只有那個握劍少年的平靜聲音傳來:“在長安,我這個算‘正當防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