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間樓,一條狹窄昏暗的走廊裡,李白和荀青聽著外面擴散的喧囂,余悸未消。
他們根本沒有順著通風管道爬多遠,在逃出一段距離之後,就跳了下來,混進人潮裡想要跑路。可雲間樓的前後門竟然已經被封了,他們無可奈何,只能往上躲。
一片昏暗中,李白聽到荀青劇烈的喘息,余悸未消。
想到他剛剛奮不顧身來救自己的樣子,他就頓時一陣感激,用力的拍了一下荀青的肩膀:“多謝你啊。”
荀青眼慚愧的搖頭。
他倒是寧願李白罵他兩句,心裡還能舒服一點。
但沒有給他們更多的時間去喘息了,遠處再次有腳步聲響起。
李白和他對視了一眼,再次開始了逃亡。
諾大的雲間樓,此刻依舊沉浸在混亂的余波中,走廊上杯盤狼藉,還有不少珍貴的酒器隨地丟棄,讓李白大感可惜。
如果非要讓他找這裡的一個優點的話,那就是酒真的很不錯。
但除此之外,根本一無是處。
看似金碧輝煌,實際上卻除了堆砌金銀之外毫無任何的亮點,處處奢華的陳設除了銅臭之外根本就什麽都凸顯不出來。
尤其是它經營者的糟糕品位已經滲入到了每一個部位,到處都是巨大的落地銅鏡,映照著每個人的面孔,折射出的光就變得繽紛七彩。
就好像隨時隨地都打算欣賞自己的面孔一樣,弄的人煩不勝煩。
相比之下,他反而更喜歡盧道玄那個老頭兒的工坊。每一處死物中都透露出生機的美感,所有的機關都像是被雕琢出魂魄一樣,活靈活現。就連工坊本身每時每刻也都處於變化之中,仿佛有無窮盡的模樣,恰如這一座長安。
但如今,他和荀青越是前行,就越是感覺到不對。
彼此相顧時,難掩困惑和愕然。
因為他們兜兜轉轉,所見到的東西竟然完全一樣,不論怎麽走路,到最後竟然都只是徘徊在同一個地方。
同一個破碎的酒杯,李白已經看到第三次了!
“幻術!”
李白壓低了聲音,環顧著周圍那些浮誇的銅鏡時,終於恍然大悟。
就好像在雲中荒漠中常常出現的海市蜃樓,還有荒涼古城中讓人無法走出的鬼打牆一樣。整個雲間樓,所有的銅鏡,竟然都是幻術的支點!
除非將所有的銅鏡破壞,否則他們這些不知訣竅的外來者根本就走不出去,只能像是網中的魚一樣,一點點的被束縛在其中。
可此刻再發出響動,也根本來不及全部弄碎,也只能吸引到那些搜查者的注意!
當他們再一次來到一條死胡同的時候,周圍的腳步聲已經越來越近了。
“喂!你去搜那邊,我去搜這邊!都仔細一點!”
有人高聲下令,然後低沉的腳步就向著此處走來,一間房一間房的仔細翻找。
荀青的臉色慘白,下意識的屏住呼吸。
“安心。”
李白擋在他的前面,依舊平靜的安慰他:“大不了我帶著你一路衝出去……他們攔不住我。”
荀青黯然頷首。
他見識過李白的劍術,不懷疑他的能力。
只不過,到時候恐怕取證的希望就徹底報銷了。如果讓季獻有了準備,恐怕再難抓住他的馬腳。
又給他搞砸了!
好不容易抓住季獻那個混帳的馬腳,好不容易能夠給那個孩子報仇,結果又給他搞砸了!就好像從小到大他搞砸的所有事情一樣。
“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
他已經不知道怎麽面對李白了。
“這一次搞砸了,下一次就要注意,人生在世總要搞砸一點事情,所以哪怕搞砸了也沒關系。”
李白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個少年的神情如此平靜,告訴他,“這不是你的錯。”
荀青低下頭,已經快忍不住哭出來。
可在這裡的不止是朋友,還有他的敵人,不論怎麽樣,都不能在那些家夥面前落淚,就算是死……
就在腳步聲不斷迫近的時候白,李白卻忽然聽見身後的細碎聲音。
有一扇緊閉的門忽然開了,陰暗之中,有人向著他們招手。
“這邊……”
來不及細想,李白抓住荀青,衝進門後。
門剛剛關上,就聽見一陣腳步聲迅速的接近。
“這個地方怎麽還開過?不是廢棄很久了麽?”
巡查的護衛戒備起來:“喂,裡面有人麽!”
寂靜裡,卻有一連串鎖鏈摩擦的清脆聲音響起。
在黑暗的房間裡,那個蜷縮的人影活動了一下手腳,拖曳著鐵鏈,聲音稚嫩又輕柔:“六哥,我在裡面……能放我出去了麽?”
門開了一隙。
外面,拔劍的護衛警戒的看向裡面,只看到空空蕩蕩的雜物間,還有角落中那個被關起來的孩子。
門後,藏身的李白下意識的捂住荀青的嘴,甚至聽見了他心臟狂跳的聲音。
“是你小子?”
護衛看清了之後,冷笑了一聲:“得罪了嬤嬤,你好好呆著吧,等嬤嬤氣消了再說……有沒有聽見什麽人過去?”
“沒有。”那個孩子搖頭,“我一直在睡覺。”
“切。”
護衛甩手關上了門,不快的遠去了。
死寂裡,李白長出了一口氣,稍微松懈了一些。
隻感覺手中一沉,才發現,荀青這個不爭氣的家夥,竟然暈了過去?
被嚇得。
別說他,李白自己都余驚未定。
不明白,為什麽……那個孩子要幫他們?
仿佛察覺到李白銳利的視線,昏暗中,那個帶著鐐銬的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抬頭,向著他們的方向看過來,沉默片刻之後,忽然輕聲問:
“是荀青哥哥麽?”
李白皺眉,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沒想到竟然能在這裡碰到荀青的舊識,把那個暈厥的家夥扛起來,低聲問:“你們認識?”
“以前我們經常在道玄公的府上見面。”那個少年撐起身體,摸索著,抱起琵琶走進了兩步:“他怎麽了?”
“呃,大概……是被你嚇暈了吧?”
李白撓頭,又是掐人中,又是奮力搖晃。
過了好久,荀青才回過氣兒來。
臉色蒼白,想要驚叫。
被李白眼疾手快的捂住嘴。
借著微光,他看清了眼前的少年,瞪大眼睛。
“你,你真的是黎鄉?”
荀青認出了這個身世可憐的遺民稚子:“等等,你怎麽在這兒?剛剛不是我看錯?”
看到那孩子手腳上的鐐銬,還有布衣下面的手腕上的淤青,頓時臉色鐵青:“誰打的?你叔叔那個狗東西?”
黎鄉微微的縮了一下手,“我想要跑出去,被嬤嬤發現了。”
“你缺錢可以找我啊,找道玄公啊,他肯定不會放任不管。”荀青惱怒的問:“為什麽要來這種鬼地方?”
黎鄉沉默了很久,低下頭:“是我叔叔賭光了錢,把我抵押在這裡……”
“那個王八蛋!”荀青大怒。
李白——也一陣呆滯:無法理解,為什麽這個世界上會有人為了一點錢,出賣至親命,把自己的侄兒賣進魔窟裡!
“別怕,我這就帶你走。”荀青低頭,奮力的扯著地上的鎖鏈。
眼看他拽了半天無濟於事的樣子,李白搖頭,伸手拔劍,鐵光一閃而過,纏在少年手腕上的枷鎖便無聲而斷。
原本他還做好了少年嚇一跳的準備。
可是卻沒想到,劍刃緊貼著手腕這麽掃過去,黎鄉竟然茫然不覺,甚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等他湊近了,才看清楚,少年空洞的眼瞳。
一片蒼白。
這個孩子,是個盲人……
“這位先生,請問怎麽稱呼?”黎鄉疑惑的側耳向這邊來。
“李白。”
“那麽,多謝李白先生。”
那少年俯身,端正的行禮,一絲不苟,比荀青那個家夥只會哭喊的樣子強了不知道多少。小小年紀,竟然就像大人一樣成熟了。
再加上那一雙什麽都看不見的眼睛,想象不到,究竟吃過多少苦頭。
李白搖頭,無聲輕歎。
“李白先生你和荀青哥哥怎麽會來這裡?”
黎鄉好奇的問,“是來救我的麽?”
荀青頓時一滯,臊的臉紅。
“抱歉,我也不知道你被賣到這裡,我們來這兒,原本是想調查季獻那個狗東西的,沒想到差點被抓。這次沒你的話,我們就慘了。”
“哪裡的話,兩位也救了我啊。”
黎鄉滿不在乎的搖頭,抱著自己的琵琶,輕盈的笑容滿是慶幸和感激,“我還以為我會被餓死在這裡呢。”
“都差不多。”荀青沮喪搖頭:“現在門都被封了,還有幻術,我們也逃不出去了,還連累了你,如果被他們知道你幫了我們,一定……”
會死。
只是想到這樣的結局,他就快要喘不過氣來。
尤其是還連累了李白和黎鄉……
“別怕,還沒到灰心喪氣的時候呢。”
李白笑起來,拍了拍他和黎鄉的肩膀,鄭重的說:“放心吧,你們一定不會有事。”
那個少年抱著自己的劍,嘴角的草根微微挑起,回眸向他們保證:“我會保護你們的!”
不論發生任何事情。
他都不會讓無辜者在自己的眼前死去。
“……我知道一條或許能出去的路。”
寂靜裡,黎鄉抱著自己的琵琶,怯生生的說:“還可以走暗門,但是我不知道怎麽進去。”
兩人愕然。
“你怎麽知道?”
“大家都以為我是個瞎子,所以做事情的時候從來不瞞我。可我耳朵很靈,都能聽得清。”黎鄉苦澀的搖頭:“原本我是想從暗門跑的,可是我沒有眼睛,只能藏在車裡混出去,結果不知道為什麽就被抓到了。”
“就算是有暗門,找不到也沒用。”李白歎息:“外面現在全都是幻術,根本……”
他還沒說完,愣在了原地。
呆滯的看向眼前的孩子。
幻術?
天底下,還有什麽幻術,騙得過一個盲人呢?
倘若從一開始就看不見的話,那怎麽可能被眼前的東西所欺騙?
短暫的驚愕之後,他低頭,仔細的端詳著眼前的孩子,難以克制自己的驚喜。
許久,蹲下身,認真的問:“你不害怕麽?萬一出了什麽閃失的話……”
“再可怕,也比不上被鎖在這裡當一輩子奴隸了。”
黎鄉搖頭,“況且,李白先生不是說要保護我們麽?我不會害怕。”
“那麽,可以請你為我引路麽,黎鄉?”
李白鄭重的伸手,按著這個孩子的肩膀:“賭上我的命,向你保證——你一定能夠自由!”
寂靜裡,那盲眼的孩子愣了許久,感受到肩膀上手掌的熱度,用力點頭。
“嗯!”
李白從來沒想過,幻術破解起來竟然能這麽簡單。
原本他們不論如何都走不出的銅鏡迷宮,在黎鄉的摸索和帶領之下,左拐右拐,輕松無比的走了出來。
甚至得益與他敏銳的聽覺,他們一路上竟然根本就沒有碰到幾個阻攔者。
有的時候人還沒有走過來,還在兩條走廊之外,就已經被黎鄉所察覺,帶著他們躲進了房間和門後。
偶爾有兩個繞不過去的,也被李白裝作醉酒的客人瞬間擊倒,然後荀青麻溜的往嘴裡塞上抹布捆起來,丟進其他空房間裡。
很快,走到了走廊的盡頭,面前的一度牆壁,再無一物。
“走錯了?”李白皺眉。
“沒有,就在這裡。”黎鄉伸手,摸索著牆壁:“這裡應該有一個暗門才對,可是我不知道在哪裡。”
“等一下,這個樣式的暗門,我看看,應該是這裡?”
荀青挽起袖子湊上去,摸索了片刻,最後視線落在了一扇巨大的銅鏡前面,伸手敲了敲,便傳來了空洞的聲音。
等他抓住了蠟燭架用力下壓時,便有一陣低沉的摩擦聲從銅鏡之後響起。巨大的銅鏡竟然整個翻轉了過來,露出背後幽暗的走廊。
一陣陣風從黑暗中吹來,令李白眼前一亮,他已經聽到了其中遙遠的回音。
“荀青,乾得好!”
李白拍著他的肩膀,向內部探看,發現暗門之後的通道竟然寬敞的讓人吃驚,足夠三人並行。
而且,往前走了一截之後,才發現,空間也大的不可思議,竟然隱隱通向了雲間樓的各個要害。
甚至,深入地下!
越是向下,空間就越是龐大,看到人生活留下來的痕跡就越來越少。
取而代之的是各種龐大的機關和零件。
就好像,穿行在一架巨大的機器中一樣。
在李白計算過高度之後,才發現他們已經漸漸的穿過了長安的表層,進入了它的‘內側’!
“那個家夥竟然連坊市的機關傳動層都敢挖!”
荀青的臉色鐵青:“這完全是在拿著長樂坊的所有人的命在開玩笑!”
如果說長安是一座前所未有的巨大機關的話,那麽坊市便是它身上一個個巨大的模塊。同這古老的都城相比,一切機關師的作品都渺小如塵埃。
維護長安的運轉是每一個機關師義不容辭的義務,同時,保護它免受破壞也是在成為機關師第一天就要寫入機關師一生的職責。
只可惜,長安的存在太過於龐大和古老了,龐大到這麽多年以來,無數機關師費盡心思的探索也不過是將它解明了十之一二。 古老到就算是最早的記載,也未曾揭開這一座城市的神秘面紗。
在經歷了無數慘痛的教訓之後,機關師們發現,長安並不需要他們維持和保護。因為不論遭遇什麽樣的災害,長安都會依舊存在下去,永不動搖。遭遇毀滅的不過是他們這群擅自想要開掘出古老黑暗的探索者而已……
久而久之,甚至出現了名為‘地下世界’的禁忌。
哪怕荀青知道,季獻這麽做也損傷不了長安的九牛一毛,可如果稍有差池的話,整個長樂坊恐怕都會受到波及。
作為一個經歷過大崩落的受害者,他打心底無法接受這樣的行為。
更何況,這麽做的,同樣是經歷過大崩落之慘痛的季獻!
“那個混帳東西!”
他咬著牙,正要痛斥,卻聽見了身旁盲人少年黎鄉的困惑呢喃:“好臭的味道……”
不知何時,腳下的觸感也不再是堅實的鋼鐵,而是變得柔軟起來,像是土壤。
一片昏暗中,遠方吹來了帶著陣陣詭異臭味的風,風裡夾雜著樹葉搖晃一般的聲音,令他難以置信。
倘若閉上眼睛的話,他甚至覺得自己忽然來到了一片農田之中。
可在頭頂若有若無的微光照耀下。
這個寬闊的地下空間裡,竟然只有一條狹窄的通路,都已經被種滿了密密麻麻的作物。一陣微風吹來,便有潮音版的沙沙聲響起。
無數色澤妖豔的花朵隨風舞動著,陣陣起伏,宛如海洋。
一陣陣詭異的臭味擴散。
令人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