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證了年初郝仁對國內手機市場的不樂觀,2004年,在國外公司攻勢凌厲的反擊中,國產手機廠商從大舉收復失地的喜悅陷入市場份額被嚴重擠壓的憂慮,不到一年而已。
大部分企業采用了高中低全面出擊的策略,低端市場跑馬圈地,提高佔有率,壓製競爭對手。高端市場,樹立品牌形象,獲取高額利潤。第四季度還沒有過完,全國所有手機產商加起來,已經發布了近千款手機。瘋狂的機海戰術、硝煙彌漫的價格大戰,嚴重擠壓了國內外手機廠商的利潤空間。
這一形勢對國產手機尤其不利,高端市場受限於研發實力和品牌溢價,無法突破。低端市場又被規模成本所累,利潤受限。前後夾擊之下,國外四大品牌牢牢站住高端和低端市場,國產手機齊齊整整,全部擠在了1000-2500這個中等價位段,互相絞殺,十分慘烈。
晚上10點,郝仁剛跨入家中,拖鞋都還沒有換,穆言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到家了嗎?”穆言火急火燎地問。
“到了,正換鞋呢。”郝仁用肩膀夾住耳機,一邊說一邊開鞋櫃。
“快看電視十點財經新聞,遠征終端出事了。”穆言說。
“遠征能出什麽事?”郝仁前幾天還在電視上看到遠征終端負責人馬偉平的訪談,說遠征內部在進行一場深刻的變革,會在明年給大家一個驚喜,聽穆言這通電話的口氣,驚喜可能沒有,大概率是驚嚇。
“你先看電視。”穆言沒有解釋,還是堅持叫郝仁打開電視再說。
桌上遙控器被輕點了一下,電視屏幕停頓幾秒出現了畫面。
一群人舉著“企業拖欠工資可恥,職工的利益誰來管,還我血汗錢”的紅色標語,圍在遠征終端大樓前面呼喊。大廈物業的保安們嚴陣以待,警惕地擋在門口,一群記者拿著長槍短炮在人群中穿梭拍攝,場面一片混亂。
這時直播間的主持人開始介紹背景。遠征電子集團是中國最早一批電子信息企業,被稱為電子產業開拓者也不為過,產品覆蓋廣泛,錄音機、影碟機、MP3、彩色電視、電腦等,幾乎覆蓋了耀華代工生產的所有產品。
新聞中被圍困的遠征終端隸屬於遠征電子集團,是我國第一家生產手機的品牌,早在1998年,它就於國際知名品牌MOT成立合資品牌,並於1999年推出了自己的第一款手機。
借助著外資的技術與資金,遠征開始走向了發展的快車道,2000年銷售164萬台手機,其中65萬台內銷,99萬台出口,淨利潤高達5000多萬。2001年,銷售400萬台手機,其中280萬台出口,淨利潤6000多萬。2002年,兩件大事讓遠征終端成為話題,一是成功在香港上市,成為資本追逐的對象。二是遠征終端成為央視標王,以1.06億元,拿下黃金檔套餐,震驚整個行業。隨後,遠征終端的營銷策略愈發激進高調,明星代言、中華數碼小姐大賽等,一波接著一波,風頭甚至長期壓製國外多家企業。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遠征雖長期佔據新聞話題,隱患卻早已埋下。一方面,和MOT的合作代價極大。每年有接近一半的利潤劃撥給MOT,留給遠征終端投入研發的經費遠遠不足,隻得更加依賴MOT的技術。
另一方面,遠征激進的營銷投入給企業造成了極重的負擔,品牌美女開道,廣告飛機大炮的模式在市場蠻荒時代也許奏效,
在市場競爭白熱化,消費者選擇多如牛毛的時候,區區幾句口水話廣告語已經沒有辦法無限度地收割消費者了。今年上半年,遠征電子銷售額高達10.2個億,淨利潤卻只有可憐的250萬,半年報一出,立即成為行業的笑柄。 遠征終端負責人馬偉平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對於金錢有著天生的嗅覺,在他過往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幸運地踩中了市場風口。真是好風憑借力,一度上了青雲,巔峰時刻,馬偉平曾經一個人手握4家上市公司,風光無限。
然而,正是他的精明,讓遠征終端夢碎了。
馬偉平熱衷於拆分企業上市大發橫財,玩起資本運作的馬偉平可以用瘋狂來形容。他這些高調的營銷手段,為的就是讓投資者對遠征充滿信心,如此股價才會一路飛漲,管理層也才能財源滾滾。金錢遊戲讓人迷茫,在公司裡已經沒有人在意產品本身了,包裝就是一切。牛皮吹得震天響,可消費者又豈是這麽好騙,產品質量問題頻頻爆出,在互聯網時代,這個負面評價很容易成鼎沸之勢,成也名聲,敗也名聲。
直到遠征終端的資金鏈斷裂,公司員工還恍若夢中,馬偉平征服世界的講話還在耳邊,亢奮激情的語氣不容置疑,怎麽說不發工資就不發工資了呢?於是,被欠薪的員工,一個、兩個、匯聚成群體,走上了維權的道路,成為了社會新聞的主角。
新聞看到這,郝仁想起來美國同期的一家通訊企業ATT,它擁有世界上最成功的私有實驗室,產生過多位諾貝爾獎獲得者,是世界上科研工作者夢寐以求的天堂。它從電信行業獲得巨額壟斷利潤,將銷售額3%用於實驗室研發工作。晶體管、半導體、計算機科學、射電天文望遠鏡、C語言等舉世聞名的發明都出自這家公司。
當真諷刺,就是這樣一家公司,會為短期無法投產的前沿技術大下血本,卻終結於資本的貪婪和短視。當管理者發現最好的掙錢辦法不是將一家企業的產品做到世界前沿,而是炒作上市後,ATT被不斷地拆分公司獨立上市,直至剩下一些沒有競爭力的業務,一代王者轟然倒塌。
郝仁關掉電視,然後起身給穆言回電話。
“看到了,沒想到說倒就倒了,”郝仁不由得唏噓起來。
“是啊,我現在體會到你之前的建議是多麽明智。真的好險,還好我們沒有卷入他們的軍備競賽,要是這麽多錢是我花出去的,我豈不是成了罪人,我太大意了。”穆言想起此前自己提報的預算,雖然不是傾公司之力去做營銷,但今年的形勢不必去年,要不是郝仁攔住,恐怕還是會超太多,現在想想還真是有點後怕。
“沒有這麽嚴重,我當時是真的資金不足,想把有限的這點糧草用在我們的研發短板上,只是沒想到遠征能做到這樣的地步。你不是那麽激進的人,我們公司的作風走一步望三步,倒也做不出這種孤注一擲的事情來。”
“這個市場太殘酷了,興亡不過就是轉瞬間。”
“確實是啊,但我們是我們,遠征是遠征,不要被它影響到我們前進的步伐,錢該花還得花,花在刀刃上就可以。”遠征也只是競爭對手之一,要說對耀華有多大影響,倒是談不上。穆言會這麽緊張,無非是推己及人,郝仁不希望穆言因此就束手束腳,一味地求穩並不適合一個創業品牌。
“這個市場能留下的企業會越來越少嗎?”穆言問。
“未必,中國的通訊市場方興未艾,馬上就要突破1億台大關,這麽大的蛋糕,誰能抵擋住這樣的誘惑,越來越多的廠家會加入戰局,貼身肉搏的日子長著呢。”雖然電話看不到,但郝仁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我們除了做好準備,沒有別的辦法了。”
“是的,但不要想太多,早點休息。”
“好的,晚安。”
電話掛了,郝仁一個人躺在沙發上發了好一陣子的呆。郝仁和遠征的馬偉平有過幾面之緣,幾年前,他是優秀企業家峰會上高高在上的演講者, 郝仁是台下眾多學習者之一。那時候的他光芒萬丈,講民族企業,講自主創新,每字每句都讓在座的所有人熱血沸騰。如今,確實落得如此結局,真叫人唏噓。
郝仁想著想著,眼皮越來越重,什麽時候睡著都不知道。
遠征終端大廈的辦公室已經人去樓空,由於撤得太匆忙,文件紙張四處散落,被撞倒的盆栽東倒西歪,溢出的泥土留下一串串凌亂的腳印。
總裁辦公室巨幅落地窗前,馬偉平呆呆地看著天際黑暗淡去,街道上的路燈一盞盞熄滅。
自從知道集團已經放棄遠征終端,打算徹底清理掉這塊不良資產。他已經站在這裡一整個晚上了,從血色殘陽到東方發白,日落月升,思緒萬千,回顧了整整的一生。
從農村走到全國最繁華的城市上海,從被人瞧不起的農家小子到出入都有人鞍前馬後伺候的公司總裁,他用了二十多年。他自問是個運氣不錯的人,每一次他的冒險,身後都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推他。每一次別人都質疑他在吹牛的事,他都做成了,時間久了,他都不敢對自己隨意冒出的念頭有任何懷疑。
他記得曾經的一個手下敗將說過,“我沒有做錯什麽,但我還是輸了。”現在,他脫口而出就想說這句話。
當一切輝煌漸行漸遠,馬偉平才恍然大悟,原來,過往不過是自己鬼使神差地站在了順風的方向,做什麽事都是順勢而為,錯的對的都被潮流掩蓋。如今時移事易,自己不過是被拍死在沙灘上的前浪了,難有翻身之日。
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