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通看著這個個子不足一米七,眼睛轉動不停,顯得心中總有盤算,而神色也就不安的人,發笑說道:“段兄,心中無鬼,有何懼哉!”
段晏聽了宋通的話,臉上微紅。
一旁的陳暉口中稱是,但還是拱手說道:“這條驛道固然清晰,直通涼州,乃至萬裡西域。但我等趕路甚急,倒也不必太多留戀。”
“嗯。”宋通看了看膚色白皙、神情盡是誠懇的陳暉,點頭說道,“好!前面有中渭橋、西渭橋。某即號稱‘便宜行事’,我們就走西渭橋這條便宜道路!”
三人都是大笑,隨即各自打馬,快速奔行起來。
自長安城內通化坊的都亭驛開始,臨皋驛、望賢驛、溫泉驛、陶化驛,三人接連奔走下來,只在午時休歇了不到半個時辰。
宋通還好些,陳暉、段晏,早已叫苦不迭。
隻得好言安慰幾句,宋通隻說是限期到任,不敢延誤。
《大唐六典》中規定,凡陸行之程:馬日七十裡,步及驢五十裡,車三十裡。
遇有緊急,甚至京官外貶,在驛站隻換馬、不歇人,多以日行百裡計。更有甚者,李隆基出於對某些貶官的憤怒,要求日行二百裡、甚至三百裡的。
大唐尚武,無論文武官員,平日裡騎馬上朝、出行是平常事。但那樣騎馬上班或者郊遊,與這樣拚命趕路,怎能同日而語?
連續奔波之下,本來只是外放的官員,還沒到目的地,或者剛到目的地,就已因為過度疲憊而身亡了。
因此,宋通說是限期,陳暉等二人也就不敢抱怨,隻得咬牙跟行。
叫苦也徒自怨天尤人——趕上這個時候來做驛兵。又恰巧今天當值,被李屹與驛長商定後,讓他們二人來伴行宋通。
二人雖然哀歎連聲,但也不敢出言阻止。隻好用無奈的眼神對視一下,兩人咬牙打馬,緊追宋通。
三人繼續西行,眼見天色已然暗黑,金城縣外的槐裡驛,已經可以望到燈火了。
宋通長呼一聲,揮起馬鞭遙指:“陳兄、段兄,我們今晚歇在此處!”
聽了宋通的話,那二人頓時覺得渾身肌肉不再緊繃,精神愉悅起來。
進了槐裡驛站,三人從馬上下來。陳暉與段晏覺得由於長時間騎乘,兩腿都已麻木。
一名驛卒提著燈籠,迎上前來詢問,查驗了宋通等人隨身攜帶的牒符。然後,他就指引著三人,將馬匹帶入馬廄。
宋通看了一下馬廄內的馬匹,再張望一下驛站內客舍的燈光,詢問道:“留宿人員不多?”
“午後有一撥回紇使團經過,說是趕去前面的馬嵬驛,沒有留宿在此。”驛卒隨口答道。
“嗯。”宋通聽了暗喜,心知這個使團裡,阿史那博恆和曹世宇必然都在。
隨後,他就吩咐驛卒道:“我們三人事務緊急,也還可以再走些路,就趕去馬嵬驛休歇!你給我們更換馬匹即可!”
段晏立刻叫苦不迭,哀歎不已。見宋通心意已決,一旁的陳暉隻好安慰著說道:“馬嵬驛據此只有二十幾裡路,用不了多久也就到了。”
宋通板著臉只是不語,段晏也只有接過驛卒遞來的馬韁繩。左腳踏上馬鐙,他的腿都因疲乏而微微顫抖。
宋通見段晏上馬已經費力,就伸手抓住他腰間的皮帶,稍一用力,把他送上馬背。
段晏不禁哀歎著稱讚:“宋傔史真是好壯士!奔波一整天,尚能有如此力道!”
宋通笑了笑,
與陳暉先後上了馬。 二十幾裡的驛道,並不是很遠。驛道雖然蜿蜒曲折,倒也很平坦。
三人不再著急趕路,都是緩轡而行。夜風習習中,幾人都覺得心情好了很多。
半輪明月,已經高掛南天。道路被銀輝照耀,在黯淡的丘陵和樹木之中,白茫茫的延伸出去。
陳暉不禁出口吟誦道:“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宋通隨即接過話來,繼續吟詠:“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段晏哀歎一聲,接下去說道:“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
說著,他仰頭看了一下明月,再幽怨地說道:“高樓當此夜,歎息未應閑。”
宋通見他萎靡的樣子,不禁被逗得大笑:“段兄,是想回鄉,還是思念妻小?”
段晏苦笑著搖搖頭:“陳七兄倒是有了妻兒,但也要出來做夫役。段三某想要娶妻,卻因家中貧困,未能如願。”
宋通先是對陳暉拱拱手說道:“陳七兄,多有辛苦。”
陳暉連忙回禮:“陳七怎敢擔得宋傔史之禮?”
宋通再詢問二人出來做夫役前,在家中做些什麽。
家在汴州附近的陳暉回復說,也曾參加數次科考。或是因為學識不精,或是因為找不到有名望的官宦可以倚靠,也就不被重視。
總之,間斷著考了三五次,他就不再想憑借科考中第,得到好出身去做官的機會。
後來由父母做主,聘娶了鄰村的一個女子為妻,現有一兒,已經五歲。
因為要出番值夫役,陳暉就入了長安為驛卒。
唐代科考,士子們主要是想通過明經、進士這兩科,獲得中第。
所謂“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
明經大致相當於背書,中第的可能稍微大些。但也正因如此,死記硬背地考下來,不被當權者重視。
因此,士子們就更想高中以詩賦為主的進士科。但每年的中第者,平均下來不過是三十余人。 可想而知,從全國各地興衝衝趕來應試的,最終名落孫山者頗多。
段晏接過話來說:“百姓好難!就如陳七兄,先不說才學,隻說找門路,就已是登天之難。”
宋通無奈地搖搖頭,說道:“有困難就要想解決的辦法,也是人之常情。”
陳暉苦笑一下,默默地說著尋找門路的艱辛。
因為唐代科舉考試並不隱蔽姓名,士子們又不愧是人中龍鳳,就聰明地想出來辦法——悄然形成了“行卷”的風氣。
這就是說,第二年開春時科考,但是今年秋天,士子們就已聚在長安。他們拿著各自的詩作,尋找當時的名流貴宦,以求獲得賞識。藉此,他們希望能夠在考試後的評卷中,得到先入為主的看重。
甚至,當名流騎馬的身影剛現於街頭,就立刻被守候一邊的士子們,各自高舉著詩作,圍得水泄不通。
更有甚者,急不可耐的士子們,還發生了爬牆進入高官家,甚至還有在不被看重的急惱中,發生了打砸、縱火官宦人家的事件。
即如寫下“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的白居易,也是將此詩行卷給了當時的名流顧況,才得以聲名遠播。
可是,陳暉既沒有這樣的詩作,也沒有可以找尋的靠山。心灰意懶之下,他就不再做此想了。
段晏也是慨歎,隻說是自己是京畿藍田人,也時常去到長安。對於這樣的場面,他也見過很多,覺得士子們實在太過難堪。
宋通就此發問:“段三兄,你剛才說家中貧困,難道朝廷分配的田畝不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