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洛陽時,已是午牌時分。
剛一進城,便聽得一件駭人聽聞之事:吏部侍郎何璧被殺了,而凶手竟是禁軍主帥徐傑。
如今徐傑正被關押在刑部大牢,交付於大理寺審理。
狄仁傑一聽,便大吃一驚,只因這兩個名字實在是太耳熟了。
這時整個京城都在議論這個事件,狄仁傑便打聽到,原來何璧昨夜就被殺了,家仆一進書房,便看見徐傑就蹲在屍首旁。
此乃家仆後來面對審問時所說:“我家主人很少跟徐主帥往來,幾乎都沒什麽瓜葛。不知昨兒,怎麽就聊上了。而且一聊啊,就聊了很久。從退朝以後,我家主人就邀徐主帥來府上,徐主帥也就來了。後來他們一直聊,聊了有整整一整天,一直就待在書房裡,也都沒有出來。我中間,有送過一次茶,主人家就叫我別再進來了。我當時看他們臉色,似乎都不太好,好像正在聊什麽,很嚴肅的事兒。我也就不敢再進來了,也沒有再進來。後來半夜,我見書房裡的燈還亮著,我就去瞧了瞧,見裡面沒動靜,我就敲了敲門,叫了兩聲,可還是沒動靜。我就慢慢地推開了門,然後就看見主人家,躺在了地上,顯然已經死了。那個徐主帥,他就蹲在屍體旁,而且臉上很害怕的樣子。我當時一見,我也怕了,我就立刻聲張了起來,然後護衛就來了,就把徐主帥給帶走了。徐主帥說他不是凶手,但我就是看到了他,而且那些護衛也看到了,還有很多家人,他們都瞧見了。整個屋子裡,就他一個人。雖然後來也沒找著凶器,但是何侍郎就死了嘛,也不知道是怎麽死的。反正就死得莫名其妙,就是這樣啦。”
狄仁傑還打聽到,仵作驗屍時,並未發現何璧身上有任何傷口。
人們遂猜測,他不是被毒死,就是因暴病身亡。
狄仁傑想了想,還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性?
這時叫狄寧:“你現在去見陛下,就說我已經回到了洛陽,等待她老人家的指示。並且如果有機會,我也想親自見一見她老人家。”
狄寧聽罷點頭,道:“回來我到哪裡見老爺?”
狄仁傑道:“就來我府上吧。”
狄寧道:“老爺是說‘狄府’?”
狄仁傑點頭。
狄寧道:“知道了,那我先去。”
狄仁傑、韓忠義二人遂自往狄府而來。
經過東南街時,狄仁傑想到了張柬之,因為張府就在這條街上。
這條街並不長,卻分做了好幾段。
其中張府便是最靠近城門的一個大宅邸。
其他巷子胡同,皆是民宅商鋪,排排相連。
狄仁傑又走了一時,靠近東街口時,發現整條街都是極窄狹的小巷子。
其實連巷子都算不上,只是建築之間的縫隙而已。
狄仁傑想道:“彭大人被劫當夜,胡樂便是沿著這裡跟蹤歹徒的……”
一面想著,也沿著一條條縫隙緩緩走了起來。
有的縫隙大些的,確如巷子,還有的縫隙如薄紙的,幾乎都看不見對面。
狄仁傑一面走著,一面往對面看。
韓忠義也呆呆地跟著他。
狄仁傑想象當夜如此漆黑,胡樂獨自一人騎著馬,踏著石板路上的雨水,悄悄地跟蹤歹徒……
突然來到了一處,巷子與縫隙俱斷。
一片漆黑之中,兩個劫持著彭大人的殺手也跟著隱沒了。
雖然跟丟了一回,但再往前走,
不久便複又跟上了。 這回望去,不止那兩個殺手,還多了幾個人。
有一輛馬車在他們中間,彭大人似乎給裝進了車裡,但看不真切,只是聽聲音像是。
他們分好幾路走了,便只有跟著那馬車繼續追蹤。
有風的響動,有馬蹄聲,自己的馬,還有對面的拉車的馬。
馬蹄踏著街上的積雨,車輪跟著滾動在石板路上。
萬籟俱寂中,聲音若隱若現,若有若無。
倏忽一大片死胡同擋住了視線,對面的景象再次變得模糊。
又跟丟了。
馬車的聲音還在不在?
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黯淡的月光。
走啊,走啊,都是死路。
這時到了城門處,人和馬車俱無……
狄仁傑忽地睜開眼來,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城門處了。
狄仁傑想道:“如果當夜有馬車,真的出城了嗎?那如何道路上並無車轍,只有馬蹄印呢?這馬車怎麽會憑空消失了呢?還是說……馬車根本就沒有出城,還留在城中。”
想著,不由得回頭一看。
只見一大片死胡同的對面,正是東南街。
狄仁傑緩緩轉過了身來,呆看著那行人絡繹的街道。
在這一瞬間,狄仁傑似乎明白了這一切,卻又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
這時風颼颼的呼嘯,天上漸漸地變陰了。
狄仁傑二人來至狄府,方入大門,便見一人迎面而來,笑道:“狄公、韓將軍,你們回來啦!”正是馬肅。
狄仁傑倒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出現在自己府上,便道:“是馬肅啊。”
馬肅笑道:“是我。”
狄仁傑道:“你什麽時候來的?”
馬肅道:“哦,狄公當時派我回洛陽,我便將書信交給了張閣老。張閣老幫我洗脫了冤屈,又答應將書信上交陛下。他叫我到狄公府上來等你,我便來了。”
狄仁傑道:“幸苦你了。”
馬肅忙道:“狄公這說的是哪裡話!若非狄公,我還是個通緝犯呢,我應當感謝狄公才是!”
又問:“其他人呢?”
狄仁傑歎了口氣,道:“都去了。”
馬肅驚道:“什麽叫去了?”
狄仁傑道:“反正回不來了。”
馬肅一個一個地問過去,狄仁傑都只是搖搖頭,並不說話。
馬肅立時大哭起來,道:“怎麽都去了呢……”
狄仁傑只是望著陰沉沉的天發呆,跟韓忠義一樣。
馬肅一時哭罷,忙叫狄仁傑二人進來。
忽見狄仁傑拿著那把刻有“李”的劍,驚問:“狄公,這劍哪兒來的?”
狄仁傑便將來龍去脈告訴了他。
馬肅道:“我就說哪裡見過呢……”
正說著,狄寧回來了,與馬肅相見,向狄仁傑道:“老爺,見過陛下了。”
狄仁傑道:“怎麽樣?”
狄寧看了一眼馬肅,狄仁傑道:“馬肅又不是外人,你盡管說。”
馬肅忙道:“哦,那我退下……”
狄仁傑道:“你留下。”
馬肅便留下了。
狄寧道:“老爺,陛下說,徐傑因為謀反,已經被砍頭了。”
馬肅驚道:“你說什麽?”
狄寧道:“徐主帥已經被砍頭了。”
馬肅道:“徐傑這個案子今天早上才開始審理的,怎麽會這麽快?”
狄寧道:“陛下辦事從來都是速戰速決。”
馬肅道:“徐傑已經死了嗎?”
狄寧道:“我也不知道,但陛下說他死了。”
馬肅道:“怎麽死的?”
狄寧道:“要在刑部大牢處決犯人,還不容易。”
馬肅道:“可他犯了什麽錯呢?就因為殺了何璧?”
狄寧道:“天子殺人,不需要理由。”
馬肅道:“那禦林軍現在……誰來統領?”
狄寧道:“陛下已經降詔,明日辰牌時分,由巡邏隊的呂隊長來接任禁軍主帥一職。”
馬肅道:“要等到明日辰牌,才立新的禦林軍主帥?”
狄寧道:“陛下是這麽說的。”
馬肅道:“徐傑已死的事,還有誰知道?”
狄寧道:“現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了。”
馬肅道:“不是秘密處決的嗎?”
狄寧道:“徐傑這麽重要的人,哪怕是秘密處決,又能瞞得了幾時?”
馬肅道:“可徐傑到底犯了什麽罪呢?”
狄寧道:“你還沒明白?徐傑就算是沒犯罪,陛下也要殺他。”
馬肅道:“為什麽?”
狄寧道:“因為他是禦林軍主帥,手握兵權。”
馬肅點頭。
這時聽得街上喧騰起來,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喊道:
“哎呀,恭喜呂隊長啊!”
“不是呂隊長,是呂‘主帥’!”
“對對對,是呂主帥!”
“恭喜,恭喜!”
“唉呀,呂隊長當了一輩子隊長,這下總算是高遷啦!哎呀可喜可賀呀!”
“呂隊長……哦不,呂‘主帥’!呂‘主帥’!哎呀,呂主帥呀!你真是天底下第一英雄啊!無與倫比啊!”
“是啊!呂主帥當了主帥,哪兒還有那姓徐的份兒啊!”
“那姓徐的在呂隊……呂主帥面前,連提鞋都不配!”
“我爸爸姓‘呂’,跟呂隊長一個呂!”
“我爺爺姓‘呂’,跟呂隊長也是一個呂!”
“我祖宗姓‘呂’,跟呂隊長更是一個呂!”
“我老祖宗姓‘呂’,跟呂‘主帥’更是一個呂!”
“我祖宗十八代雖然都不姓呂,但我可以為了呂主帥,讓我的兒孫們後代們千秋萬代都姓‘呂’!”
只見那呂隊長領著巡邏隊神神氣氣地穿過人群,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眼睛都快眯成一條縫了。
更有各種阿諛奉承、吮癰舐痔的話傳來,令他仿若活在夢中一般。
甚至有老大不小的人跪在馬前叫道:“爹!你怎麽不認我呀!我是你兒子啊!”
呂隊長在馬上笑道:“我哪裡又多出了個兒子了?”
那人諂媚地笑著叫道:“爹!我是你跟我媽生的!你是我親爹!”
呂隊長聽了哈哈大笑。
巡邏隊員也都知道,明天呂隊長就要成為呂主帥了,那麽自己幾人自然也是升官發財的,喜得也將各種奉承之言盡數講了出來。
街旁眾人更是聲嘶力竭地叫出了各種“我是你兒”“你是我爹”的話來, 仿佛這天下馬上就要姓“呂”了似的。
呂隊長聽得各樣好話不絕於耳,高興得都快要哭了,差點從天上摔下馬來。
狄仁傑幾人都聽見了。
狄寧道:“看把這姓呂的得意的。”
馬肅道:“你們餓了吧?我去買點飯。”
狄寧道:“幸苦你了。”
馬肅便去了。
這裡狄寧向狄仁傑附耳低言說了一番話。
狄仁傑聽了,驚道:“什麽?上萬人馬?”
狄寧點頭。
狄仁傑呆了半晌,道:“那陛下是什麽意思?”
狄寧道:“請君入甕,一網打盡。”
狄仁傑突然都明白了,道:“這是一招險棋,是用江山社稷做賭注。”
又道:“不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陛下都已安排好了,那我願意跟。”
狄寧道:“我也跟著老爺。”
韓忠義在旁叫道:“我也來!”
狄仁傑也在狄寧耳邊說了幾句話。
狄寧聽了驚道:“什麽?是他?”
狄仁傑點頭。
狄寧道:“真是天衣無縫。”
狄仁傑又跟狄寧商議了一番,狄寧便出門去了。
這時馬肅帶著飯回來了,問道:“狄寧去哪了?”
狄仁傑道:“我叫他出去辦點事。”
馬肅請狄仁傑吃飯。
狄仁傑道:“你也吃。”
馬肅道:“我吃過了。”
狄仁傑一面吃著,望著天上烏雲滾滾,道:“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