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元年,四月。
左衛將軍唐子謙遷涼州都督。
四月的吐谷渾才剛有了一點春意,石縫沙礫之間,細草萌生,稀稀疏疏的綠,延伸至遠方。
站在伏俟王城的城樓上眺望遠方,雪山青湖,如凝天際。
“……願隨大公子駐軍青海畔,牧馬王城郊……”
女孩兒憧憬的聲音恍若天際、恍若耳畔。
如果她還活著,現在會怎麽樣?
每每想到這裡,就只剩一團迷霧。
“你是不是不開心?”少女帶著困惑的綿軟嗓音驟然打散迷霧。
唐子謙目光一利,腰間短刀出鞘,直撲數十步外旗杆之上。
“哎——”
驚呼聲中,旗杆頂上飄落一團軟綿綿的白。
如同一朵雲。
落地之後,雲朵舒展,是一名十七八歲、身姿纖長的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剛一落地,便被兵刃圍了一圈。
她手裡還拿著唐子謙剛才擲出的短刀,細長秀氣的眉輕蹙:“你怎麽那麽凶?要是我沒接住,掉下去誤傷了守城兵士如何是好?”
唐子謙冷冷看著她:“誰讓你上來的?”
“我自己上來的。”她答得理直氣壯。
“上來刺探軍情?”
她無辜地眨了眨眼,有點冤枉:“我要是想刺探軍情,也不會出聲讓你發現啊!”
這話是在理的。
“城樓乃駐軍重地,你上來做什麽?”唐子謙問。
她有點不好意思:“我看你上來,就跟著上來了。”
唐子謙勾了勾唇角:“拿下!”
刀尖無情逼近。
白衣少女委屈地撇了撇嘴,手中短刀一抬,纖腰擰轉,轉瞬之間,包圍她的侍衛相繼跌出。
裙裾如花綻放,又柔軟垂落,她依舊清泠泠一塵不染站在原地,認真地為自己辯解:“我真的沒有惡意,不然你的這些侍衛都打不過我的——”看了唐子謙一眼,又有點不好意思,“你也打不過我……”
這不是第一次交鋒。
事到如今,唐子謙也信了她這句話。
他身邊、包括他自己,沒有一個人是這女子的對手。
只要她願意,確實可以不被發現。
所以,她是自己冒出來的。
一月前,唐子謙赴任涼州,隨後至伏俟王城。
吐谷渾已經被李穆親自率兵滅了,滅得一乾二淨。
李穆這人,管殺不管埋,滅完就走了。
唐子謙領涼州都督,頭一件事,就是把伏俟王城管起來。
兵進王宮那日,王宮舊仆無不戰戰兢兢,只有一人,灰頭土臉地站在花圃邊,仰著臉,神色癡癡看他。
唐子謙隻當她是普通的花仆,也見多了女子癡纏的目光,並沒有放在心上。
誰知從那天開始,這女子就纏上他了。
他走到哪兒,她便出現在哪兒,一身神鬼不覺的輕功直追李穆身邊的影衛。
她自稱楚地人,名叫路沅。
楚地女子為何在吐谷渾王宮種花?
“我種的不是普通的花!”路沅振振有辭,並且誠摯邀請唐子謙去觀賞她的花圃。
唐子謙沒去,因而她氣得沒有展開介紹她那些不普通的花。
路沅氣了一天后,又照舊在他身邊神出鬼沒。
唐子謙試圖抓過她,但實在抓不住。
況且觀察下來,這女子是間諜的可能性似乎也不大。
正如她自己所說的,如果真要刺探軍情,就不會每回都自己出聲暴露;
如果是為了接近他——
進石堡城時,唐子謙不經意回望一眼伏俟王城的方向。
如果是為了接近他,也不過白費力氣。
伏俟王城那邊整頓妥當後,他也該回涼州的都督府坐鎮。
駐軍青海畔,牧馬王城郊。
都食言了……
“你在找我嗎?”
唐子謙一抬頭,就見前方不遠處的大樹下,白衣少女盈盈而立,笑彎了眼睛朝他揮手。
在她身旁的地上,還放著一隻碩大的籮筐,上面蓋著黑色的布,看不出是什麽。
路沅見他的目光落在籮筐上,便主動介紹:“這些是我在王宮裡種的,既然要走,我就都帶上了!”
唐子謙收回目光,目不斜視從她身前經過。
少女綿軟的嗓音仍舊絮絮叨叨跟在身後:“你要去哪兒?聽說你是涼州都督,是要回涼州嗎?為什麽你這麽年輕就做到都督了?我以前見過一個都督,胡子都白了……”
……
“王宮裡揪出的幾個都招認了,還咬出了幾個余孽,”阿金目光閃了閃,壓低聲音,“大公子,那路沅……”
唐子謙凝視著燈燭不語。
“涼州不比伏俟,都督府更是軍機來往之地,路沅身份存疑,留在府中恐成禍患。”阿金道。
唐子謙垂下目光:“路沅現下何在?”
“在西園。”
唐子謙轉眸意味深長地看他。
阿金低下了頭。
唐子謙笑了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把路沅找來。”
路沅來得十分倉促,白色衣袖裙裾上點點泥濘,白生生的小臉上還抹了一道泥手印,清澈如山泉的眸子裡盛滿歡喜,看上去有些憨。
唐子謙抱臂倚廊柱而笑:“怎麽總穿白衣?不怕弄髒?”
路沅第一次見他這樣笑,慵懶中帶著一絲邪氣。
他原本就生得俊美不似凡人,這樣一笑,便如妖孽般勾魂攝魄。
路沅一下子紅了臉,說話都結巴了:“我、我、我娘說、說,穿白衣,髒了一眼就能看出來……”
唐子謙挑了挑眉,仿佛在鼓勵她說下去。
路沅心口怦怦直跳,害羞地說:“我自幼愛種花養草,總將衣裳弄髒,我娘就讓我穿白衣,提醒我時時自謹。”
唐子謙笑著看她身上:“也沒見你多自謹啊!”
路沅紅著小臉,第一次拘謹起來。
“你在我府裡種花?”唐子謙閑話家常般問。
路沅用力點了好幾下頭,有點興奮地說:“我在西北那塊找到一塊地,很適合種我的酒心蕊!”她兩眼亮晶晶地看著唐子謙,“酒心蕊很好的!等它們開花了,我都送給你!”
唐子謙漫不經心笑了笑,朝她勾了勾手指:“過來。”
路沅聽話極了,幾乎是小跑著到了他面前。
唐子謙站直了身子,朝她的臉伸出手。
路沅一愣,下意識往後仰躲了一下。
“別動。”唐子謙低聲道。
她便僵在那裡,直愣愣看著他的手。
唐子謙生得一副貴公子模樣,連手指都修長白皙,骨節精致分明。
這樣好看的手,微蜷著手指,撫上了她的臉。
刹那間,路沅覺得全身都麻了,只有被他觸碰的這一塊敏感得要死。
“怎麽臉上也沾了泥?”他懶洋洋說著,指腹在她臉上蹭了蹭,隨後露出玩味的笑,“擦不掉了。”
“沒、沒關系。”路沅忙道。
唐子謙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手指緩緩下滑,捏住她的下巴,輕輕拉向自己。
路沅眼中閃過一絲慌,下意識後退。
冷不防腰間一緊,重重撞入他懷中。
一瞬的迷亂後,路沅僵著身子歎氣,委委屈屈看著放開她的唐子謙。
唐子謙接過侍從遞來的帕子,低頭擦拭手指。
“綁起來。”他語氣淡淡地吩咐。
沒再看一眼已然動彈不得的路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