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涼州涼。
清晨,練兵畢。
門前下馬,卸去覆霜的胄甲,唐子謙信步走入都督府。
沒走幾步,便聽見丁零當啷聲響。
唐子謙勾起一抹笑,饒有興致地停步看過去。
白衣少女委委屈屈站在道旁樹下:“唐子謙,你什麽時候幫我解開腳鐐?”
路沅回到都督府後,唐子謙沒有再將她抓起來,但也沒有解開她的腳鐐。
於是每日都能看到這姑娘拖著腳鐐滿都督府跑。
叮叮當當的,還挺熱鬧。
唐子謙滿意地看著她笑。
路沅見他笑,也覺得開心,腳鐐都阻止不了她歡快的腳步:“今天有什麽開心的事?”
唐子謙笑吟吟看著她道:“路姑娘戴著腳鐐的模樣甚美,唐某見則心悅。”說罷,悠悠然離去。
路沅在原地呆站片刻,問落在後面的侍衛阿林:“你家都督是不是故意欺負我?”
阿林老實點頭:“確實是。”
路沅撇了撇嘴。
他好壞!
阿林覺得她有點可憐,安慰道:“也不是針對你,我們都督只是純粹喜歡欺負人。”
路沅更沮喪了。
還不如只是針對她呢!
“真不是針對你,”阿林繼續解釋,“我們都督從小就這性子,除了自己家兩個親妹妹,看誰都想欺負一下,連表小姐都沒能幸免。”
“表小姐?女孩子他也欺負嗎?”路沅突然好奇起來。
“欺負!”阿林驕傲,“我們都督連公主都揍過!一點兒也不手軟!”
“不過只要別往都督面前湊,他也沒那麽多閑工夫,最慘還是辛夷——”戛然而止。
阿林臉上的興致勃勃瞬間消散,微張著嘴,茫然而無所適從。
“辛夷是誰?”路沅問。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那片辛夷林。
阿林笑了笑,道:“是從前都督身邊的侍女。”
“從前?那現在呢?”
阿林歎了一聲,道:“沒了,辛夷死了……”
……
辛夷花開於春,果熟於秋。
七月底,是辛夷的果期。
月色如霜,覆在一串串紫紅色果實上。
唐子謙倚著樹乾,仰頭凝視許久,抬起手,摘下兩顆。
剛拿近,突然脫手。
叮叮當當急響中,聽見路沅焦急喊:“這個不能吃!有毒!”
竟然有毒?
唐子謙挑了挑眉,又摘下一顆辛夷果端詳。
路沅緊張地看著他,生怕他吃下去。
唐子謙端詳半晌,抬起眼睛問:“真的有毒?”
路沅忙點頭:“真的!雖然不致死,但也不好受!”
“我不信,”唐子謙搖搖頭,將手中辛夷果遞出,“你吃個給我看看?”
路沅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我都說有毒了,你還要我吃?”
唐子謙笑吟吟點頭:“是啊,你不吃我怎麽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毒?”
路沅氣得說不出話。
唐子謙歎了一聲,有些遺憾:“不是說喜歡我嗎?送你顆果子都不吃。”
路沅氣得大叫:“我又不傻!”
“你不傻啊……”他笑得眉眼俱染邪氣。
路沅她這輩子都不可能遇上比唐子謙更惡劣的人了。
“你也總這樣欺負辛夷嗎?”她突然問。
像是觸動了什麽機關,他臉上的笑容一瞬間就沒了。
月色穿過枝葉,零零碎碎映入他眼中,如秋涼了一分又一分。
路沅也在他漸涼的眸色中冷了怒氣。
情緒冷卻後,便聞見了一股酒氣。
路沅嗅了嗅,有些怔愣:“你飲酒了?”剛問完,便瞥見了他身後樹下一隻倒地的酒壇。
空了。
“你喝了這麽多?”路沅震驚。
唐子謙笑了一聲,不答反問:“誰同你提的辛夷?”
“阿林,”路沅沒覺得哪裡不能說,“他說辛夷被你欺負得最慘——”說到這裡時,路沅不服氣地晃了晃腳鐐,又看了一眼辛夷果,“你也這麽對她?”
唐子謙哈哈一笑, 忽然手指一番,亮出匕首鋒刃。
鋒刃朝她寸寸逼近。
路沅看著他眸中破碎的月色,怔怔沒有躲避。
鋒刃貼上她頸間動脈,他微微一笑:“我這麽對她。”
路沅也不知被嚇到了,還是被驚到了,沒有說話。
唐子謙慢悠悠收回匕首。
低頭將匕首回鞘時說了一句:“今天是辛夷的忌日。”
語氣很是尋常,抬頭時還衝路沅笑了一下,隨後將手掌輕輕拍了下身邊的樹乾,半仰起臉看辛夷果。
“去年今日,她為了保護我的小妹、也是如今的皇后而死,新帝登基後,追封她為公主。”
路沅皺起眉:“她生前,你就一直欺負她?”
“是啊!”唐子謙承認得很爽快,“不過她比你傻,我怎麽欺負她,她都覺得我好。”
到死都沒有怨過他。
路沅又覺得不服氣了:“雖然你欺負我,我、我也覺得你很好啊!”
唐子謙怔怔看了她片刻,輕聲問:“為什麽?”
路沅正色道:“喜歡一個人,就是會怎樣都覺得他好!”
“是麽……”他低喃一聲,緩緩靠近她。
樹影交織如網,將兩人籠在一個仿佛密閉的空間。
微涼的酒香,與他漸近的溫熱呼吸交融,醺然忘我。
就在路沅有些暈的時候,突然,嘴裡被塞了個東西。
圓溜溜的果子,沁著霜寒。
“現在還覺得好不?”唐子謙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