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賣?”
段勇遲疑著站在原地,目光銳利地審視著來人。
溫衡穿著一身竹青色的對襟綾衫,外套一件暗繡蓮花紋樣的交領紗袍,穿得起這身衣服的人,無論如何都不該來找一個鐵匠談什麽生意。再說他身邊的小廝也不對勁,雖然生得青澀稚嫩,可一雙眼睛神光內斂,每一步的步伐步調一致,明顯是有功夫在身。
溫衡說話的時候也在打量眼前的段勇,他穿著一身緊趁利落的灰麻布衣,外披一件牛皮圍裙,把他的身形襯托得十分高大魁梧,褲腿與袖口高高挽起,露出裡面的緊實肌肉。雖然他的右手小臂上滿是鐵花迸濺的燙傷,可溫衡卻不易察覺的牽起了嘴角。
別看他一副鐵匠模樣,
見他停步,溫衡便笑呵呵的迎了過去:“久仰段大師的名號,溫某特來與您談一樁生意。”
段勇的眉頭皺得更緊:“我這裡只有鋤頭和鎬頭,跟你沒什麽生意好做。”
他說完轉身要走,溫衡見狀趕忙出聲:“誒,巧了!在下就是要買鋤頭和鎬頭。”
鋤頭和鎬頭才幾個錢,要是刮壞了他身上的衣服,怕是一千把鋤頭也賠不起他。段勇捏了捏拳頭,越發覺得眼前這個富家公子是專門過來耍自己的。
他很想不再搭理這人,可隔壁的王家卻忽然開了門,王家嫂子笑吟吟的走了出來,遙遙對著段勇說道:“段家兄弟,這位溫公子可是慕名過來找你的呢,難得有這麽好的生意上門,你可千萬要把握住啊。”
段勇嘖了一聲暗道她多事,如果沒被人看到才好,可如今有了目擊之人,如果自己放跑了生意,難免不會惹人生出懷疑,而他暫時還離不開洛陽,無奈之下,他隻好在臉上強擠出個笑容,衝王家嫂子點了點頭後,他才伸手向溫衡做了個請的手勢。
溫衡和謝峰隨著他走進院子,迎面便瞧見院裡搭著一圈草棚,靠外的地方擺著許多鋤頭和鎬頭,鐵器的部分已經成型,卻全都沒有接上木柄,再往裡面則是許多形狀特異的鐵料生坯,在靠近鍛爐的位置則是已經劈好木柴和成筐的木炭。
段勇指著最外面的成品給溫衡介紹:“鋤頭一百,鎬頭二百錢,保用兩年,用壞了你盡管找我。”
前些日子陰雨連綿,地上的鐵器已經布上了一層紅鏽。謝峰頗為嫌棄的踢了兩下,灶青的鞋面上馬上就被鏽跡弄髒了一塊。
這可是他才穿的新鞋,當即便不悅道:“就這破爛還賣二百錢一個,你怎麽不去搶啊?”
段勇斂起臉上的笑容,正要出言解釋的時候,卻聽身後響起一個稚嫩的童音:“阿爹的手藝是最棒的,才不是破爛!”
謝峰回頭卻什麽都沒有看見,忽然覺得腿上一疼,低頭一看,只見一個還沒有他褲腰帶高的小丫頭正瞪著烏溜溜的黑眼睛怒視著自己:“不許說我阿爹的壞壞!”
小孩子的眼白微微泛藍,瞳孔卻隱隱帶著碧色,焦黃的頭髮每梳發髻,可一張小臉卻甚是可愛,圓鼓鼓的包子臉蛋粉嫩嫩的,稀疏的眉毛用力皺著,也只在眉心擠出兩道淺淺的印痕。
謝峰下意識的退後半步,伸手去捏女童的臉蛋:“哦呦,好厲害的小丫頭啊。”
小丫頭不讓謝峰捏臉,啪的一聲,小手打在謝峰的手上,卻隻覺得手心傳來一陣疼痛,強忍著不讓眼淚奪眶而出,小丫頭默默挪到了父親身後,緊緊抓著褲管不再言語。
段勇的臉上沒見心疼,他拂了拂女兒的,
“洛洛。你回房去吧。” “阿爹。”小丫頭明顯很不甘心,撅著小嘴瞪著謝峰,小胖手用力抓著父親的褲腿。
“這裡沒你的事兒,聽話,快回去。”
段勇的聲調又低了一些,小洛洛這才悻悻的松手,嘟嘟囔囔的走了回去。
溫衡笑吟吟的沒有說話,卻一眼看出這孩子有外族的血統:“這丫頭真可愛,以後一定是個標志的美人。”
段勇的臉上沒有表情,他把話題又轉回到剛才的話題:“鋤頭一百錢,鎬頭二百錢,保用兩年,木柄另配。”
謝峰很討厭段勇這幅嚴肅的樣子:也不知道是誰家的殺手,怎麽這麽大的架子。
如此想著,他便揶揄道:“你說保用兩年就兩年嗎,壞了怎麽辦?”
“用壞了你盡管來找我,我保管被你修好就是。”
謝峰撇了撇嘴:“說得好聽,誰知道兩年之後你還在不在這裡,要是你卷錢跑了可怎麽辦?”
段勇的神色一凝,這些年來風平浪靜,他差點兒以為自己能在洛陽生活下去,可昨經過晚之後,他才忽然警覺自己並不屬於這裡,和平與寧靜都只是暫時,或許明天他就要帶著女兒再次離開。
謝峰見他沒有反駁,便牽起嘴角譏笑道:“怎麽樣,讓我說中心事了吧?”
段勇默默捏了捏拳頭,可顧忌家裡還有女兒,便耐著性子對謝峰說道:“一把鋤頭還不至於讓我跑路。鋤頭一百錢,鎬頭二百錢,愛買不買,木柄另配。”
溫衡覺得火候到了,便不讓謝峰再去激怒段勇,轉而彎腰撿起一個鋤頭,攬住自己寬大的衣袖,他把鋤頭在石頭上面蹭了兩下,上面的紅鏽掉了一層,露出裡面白亮的金屬。他掂了掂分量,又屈指在刃口上彈了一下,只聽嗡鳴之聲久久不絕,竟似是用夾鋼打造。
隨手在木柱上面磕了一下,刃口立時便嵌了進去,他馬上由衷讚歎了一句:“好東西啊。”
段勇的臉上不見喜怒,略顯得木訥的又把價碼重複了一遍::“鋤頭一百錢,鎬頭二百錢,木柄另配,還有,你砍壞了我的柱子,看在你識貨的份上就不算錢了。”
這話說得很有技巧,你買我的鋤頭我就不要你賠我的柱子,你要是不買……吼吼,那柱子自然就是要賠的。
謝峰從來忍不住話,馬上反駁道:“我去,看不出來啊你這人這麽會算計的嗎?”
段勇的臉上不見愧色:“小本生意糊口而已。”
溫衡見謝峰準備吵架,馬上示意他閉嘴躲開:“我談生意的時候你能不能別總在旁邊給我搗亂?”
謝峰看著溫衡說不出話,吧唧吧唧嘴巴默默走開。
溫衡這才從懷裡取出銀票遞給段勇:“這裡有十兩通兌銀票,算是定金。”
段勇臉上難言錯愕——紋銀十兩足夠買他一百把鋤頭,就這還只是定金?
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他十分警惕的盯著溫衡::“這太多了!你到底要買什麽?”
溫衡臉上笑容不減,十分誠懇地看著段勇:“在下想買一百把鋤頭一百把鎬頭,還有鐵鏟鐵耙各一百把。段老板以為如何?”
“這麽多!”
段勇隻覺得一陣頭暈,他實在想不明白溫衡要這麽多農具作甚,要知道這些東西足夠他開辟百畝荒地,可洛陽附近哪有這麽多荒地可以供他開墾。而且,即便真有這麽多荒地,他段勇也只有兩條胳膊,算上家裡還有的庫存,要想交付四百把農具也足夠他乾上大半年了。
“你要的太多了,這筆買賣我做不來,您還是另尋他處吧。”
溫衡臉上馬上湧起失望的神色:“可是別家的手藝我不放心啊。”
“農具而已,別人家的也沒什麽不一樣的。”
段勇已經打定了主意不做溫衡這筆生意,可溫衡卻仍舊不肯放棄:“在下也是受人之托才特意來的,總不好就樣回去了吧……我看你這鐵器的刃口十分不錯,不知道你能不能打製刀具?要是可以的話,我買些菜刀回去也好。”
段勇一聽便皺緊了眉頭,哪有人買東西這麽隨意的,就好像他手裡的銀票燙手似的,非要花出去才算安心。
“在下只會打製一些粗苯的東西,您要買菜刀的話,那就請恕在下無能為力了。”
段勇說完便要送客,卻聽遠處的謝峰誒了一聲。
段勇聳然一驚,這才驚覺自己竟好久都沒看見這人,聽他發出聲音的位置正是自己藏弓的所在,當下他猛然回頭趕了過去。
可從來天不從人願,等他過去的時候,謝峰正舉著一個用油布包好的長條包袱來回端詳。
段勇見謝峰正要打開包袱,趕忙出言厲聲製止:“你給我放下!”
看見段勇一臉怒容,謝峰竟毫無膽怯之意,反而探手揭開了一角,露出裡面的一截烏漆墨黑的奇怪鐵器。
“你不是說你只會打製農具的嗎,那這是什麽玩意兒?”
“用不著你管!”
段勇快步走到近前,伸手去奪謝峰手裡的長條包袱,卻被謝峰靈巧躲開。
“沉甸甸的又扁又長,中間的位置還有個凹槽……”
“你還給我!”
“誒~不給~兩頭各有一個豁口……老板,這怎麽像是一把弓啊?”
“你胡說!”
段勇的臉色立時鐵青,再不顧忌暴露身份,他伸出一腳去踢謝峰,他知道謝峰的身法靈活,便又接連幾招使出拳腳,沒招都是剛猛至極的大開大合,卻都被謝峰靈巧躲開。
“你這人好生無禮,我就看看而已,你怎麽還要打人啊!”
面對謝峰的無理取鬧,段勇簡直想把這家夥碎屍萬段。正在他伸手摸向腰間短刀的時候,身後再次傳來一聲糯糯的“阿爹!”
段勇回頭,只見自己的女兒正被溫衡抱在懷裡,小胖手伸著眼淚汪汪:“你不要欺負我阿爹!”
溫衡也對謝峰加重了語氣:“小峰,不得無禮。”
謝峰聞言嘁了一聲,隨手丟下手裡的包袱默默站回溫衡的身後,路過洛洛的時候還不忘伸手在她臉上刮了一下。
軟軟彈彈的手感真好。
“阿爹。”
小丫頭又喊了一聲,喊的段勇目眥欲裂,兩隻拳頭捏得暴響,卻隻遠遠看著,生怕溫衡傷了女兒。
溫衡笑呵呵對洛洛說道:“洛洛別怕,我們不是壞人。”
他說完之後便把洛洛放到了地上,任由這小人兒搖搖擺擺的走向了父親。段勇快走幾步抱起女兒,目光卻緊緊鎖定溫衡和謝峰。
“阿爹,他是壞人!”
說這話的時候,小胖手顫巍巍的指著謝峰,等轉向溫衡的時候,她卻忽然改了口風:“他是好人!”
段勇下意識的咦了一聲,小洛洛馬上給他解釋:“他有糖,他給洛洛糖吃,他是好人。”
段勇把洛洛抱緊了一些,冷聲說道:“我跟你們沒有生意好做,你們走吧!”
溫衡悠悠歎了口氣:“你們不是本地人氏。”
段勇的眼中閃出歷芒。
溫衡抹了抹唇上的短須,開口說的卻是謝峰聽不懂的奇怪語言。 謝峰詫異看向溫衡,可段勇的表情卻更是精彩。
他難以置信的看著溫衡,同樣回了一句謝峰聽不懂的奇怪語言。
溫衡終於點了點頭:“你不用管我是怎麽知道這些的,你只要相信我對你們沒有惡意就好。你也可以放心,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也不會暴露你們的身份,你們可以安心生活下去。”
段勇的臉色仍舊凝重:“我憑什麽信你?”
溫衡笑意不減的聳了聳肩:“如果你們不放心的話,那這銀票就給你當盤纏好了。小峰,咱們走吧。”
謝峰應了一聲,臨走的時候還不忘衝小洛洛做了一個刮臉的手勢,惹得小丫頭遠遠衝著他揮舞拳頭。
兩人先後走出院門,見段勇並沒有出來相送,謝峰才好奇的尋問溫衡:“剛才你們嘰裡咕嚕的說的都是什麽呀?”
溫衡輕輕牽了牽嘴角:“我說的是烏孫話,我說他們其實不是父女。”
謝峰的眼睛睜得老大:“哦哦哦,我就說嘛!那個段勇黑黝黝的,怎麽會生出那麽可愛的女兒,誒,你怎麽知道他老婆給他戴綠帽子的?”
溫衡聞言大大的不悅:“嘖,你這人腦子裡想的都是什麽,回去之後罰你抄佛經洗滌心靈!”
面對懲罰,謝峰卻只是撇了撇嘴:“那些佛經你都背過,還不是一樣的好色,誒誒誒,你怎麽知道他們不是父女的?”
溫衡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那小女娃明顯是外族的血脈,搞不好還是個王室呢。”
“難道他媽竟是那個王家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