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寢殿暖心閣。
帝後二人的手,一直緊緊握在一起。
最後的時光,夫妻二人不讓任何人打擾。
皇后燕雲琪一直強忍著淚意。
可是看著皇帝如今的模樣,眼淚還是止不住地落下來。
她扭頭,想要偷偷擦拭眼淚,卻被皇帝阻止。
皇帝蕭成文親自替她擦拭眼淚,“想哭就哭,何必忍著。你要是不哭,朕該傷心了。”
“都已經這個時候,陛下還不忘開玩笑。你讓我,讓我怎麽辦?”
她再也控制不住,雙手緊握住他的手,低聲抽泣。
“哭吧哭吧,將眼淚都哭乾。等朕過世後,就沒那麽難過。到時候打起精神和朝臣鬥一場。”
“你閉嘴!都已經這個時候,你不要再說這些。你是怕我死得不夠早嗎?”
皇后燕雲琪又傷又怒又不甘心。
她輕撫他的臉頰,“老天不開眼,你這麽好的皇帝,勵精圖治,殫精竭慮,上天卻不肯多給你一點時間。為什麽?上天給了你機會,給了大魏子民機會,為什麽又要硬生生奪走。我恨!我真的恨!”
她心中充滿了怒火,那是對老天不公的仇恨,是對世間不公的憤怒。
大魏江山,大魏朝廷,大魏子民,都離不開皇帝。
而今,老天爺卻要奪走皇帝的性命。
她替他感到不值。
她哭泣,惱怒,心疼到快要無法呼吸。
“你錯了!”
皇帝蕭成文輕聲反駁她。
“其實,老天爺對朕格外寬厚。朕年幼的時候,數次徘徊在生死邊緣,一隻腳已經踏進鬼門關,又被救了回來。依著朕的身體,其實養不大的。太醫早有定論。是老天爺給了朕一次活命的機會。”
“你胡說!你的命是多年精心調養,不敢喜怒哀樂,堅持做一個冷冰冰的人,方能活著長大,活到今天。這一切,都是你努力得來的,是你愛惜身體才會有今日。然而,老天爺卻格外殘忍……”
她泣不成聲,已經無法繼續說下去。
越說,心頭越發痛苦。
皇帝蕭成文卻緩緩搖頭,“錯了,一切都錯了。朕有一個秘密,這輩子誰都沒有告訴過。如今,朕即將離世,或許朕該將這個秘密留給你。只是,朕擔心你聽了後,會難過,說不定會恨朕。”
“那就不要說!無論什麽秘密,都不重要。”
她輕輕捂住他的嘴,懇求他別說什麽秘密。
她隻想好好陪在他的身邊,陪伴他度過最後一段時光。
他望著窗外,“又是一個大晴天,豔陽高照。朕已經有多少天沒有看見外面的太陽,聞一聞花園裡的花香,吹一吹清新的風。”
“想出去嗎?我帶你出去。就怕你會失望,外面炎熱,沒有清新的清風,唯有叫人滿頭大汗的熱氣蒸騰。”
“即便是熱氣蒸騰,那也是活生生的,充滿了無限的生機。哪像朕,行將朽木,生命垂危。不如,就讓朕在花香,在熱氣包圍下離開這個世界。想來也不覺著遺憾。”
皇后燕雲琪抽泣著點頭。
在內侍的幫助下,將皇帝抬入輪椅中。
她親自推著輪椅,推著他來到花園。
果然花香滿園,還能見到一二隻蝴蝶。
這麽熱的天氣,真有點稀罕。
蟬鳴聲聲,往日覺著吵鬧,吵得午睡不寧。今日卻覺著蟬鳴格外動聽。
那是生命。
只要是生命,都顯得如此的美好。
如此炎熱的天氣,皇帝蕭成文依舊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一滴汗珠都沒有。
他望著藍天白雲,望著枝頭小鳥,低頭掃一眼青草鮮花,然後露出最溫暖最無辜最純真的笑容。
一雙疲憊的眸子,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清澈。
他笑著說道:“以前最不喜春天和夏天。春天,天氣變化無常,每年都要病一場。夏天,一會熱一會雨,朕心情不開朗。
唯有秋天,秋高氣爽,漫山遍野金燦燦,美不勝收。只可惜,京城的秋天太短暫,美景還沒欣賞夠,一轉眼就到了冬天。
建州的秋天很長,也很美。可是,朕最愛的還是京城的秋天。
離開京城多年,始終不能北上,著實遺憾。
朕對凌長治說過,只要時機成熟,一定要堅定北伐。無論任何人反對,都不要懼怕。
只可惜,朕等不到那一天。也不知時機什麽時候才會成熟。或許,永遠都沒有那一天。”
“陛下千萬別灰心,大魏氣運在,一定會有北伐的一天。”
他握住她的手,“你說的對,朕應該堅定。朕若是動搖,朝臣豈不是都成了牆頭草。哎……時不待我啊!”
皇后燕雲琪背過身偷偷擦拭眼淚。
她沉默著,她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或許沉默,才是最好的陪伴。
皇帝蕭成文主動打破了這份沉默。
“朕這一生,最大的幸運就是娶你為妻,方能活到今日。”
“陛下又在說傻話!”
他看著她,溫柔一笑。
她總說他說傻話,殊不知,他說的都是真話。
他的雙眸格外溫柔,溫柔到能滴出水來。
他有一個秘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在他年幼的時候,皇祖父曾請高人為他批命。
高人有本事。
給他留下一個字,一個能救命的字。
那就是“燕”!
年少時,他疑惑,“燕”到底指的是誰。
難道是燕守戰嗎?
他曾偷偷派人接觸,卻並沒有得到任何啟示。
直到……
燕雲琪到達京城。
他頓時醒悟,他的姻緣到了。
高人批命,‘燕’之一字,定是應在燕雲琪的身上。
所以,他在不曾見過燕雲琪的時候,強硬要求父皇母后賜婚。
緊接著,後面發生的一切都在印證高人批命時,說過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話。
從定親,到成親,到長女出生……
他的身體,原本病得要死不活的身體,三災六病的身體,逐漸好轉。
堅持服用多年的湯藥,都可以停藥。
他的身體,看起來虛弱,但也僅僅只是虛弱。
他是病秧子,卻真的好轉了。
一年一年……
太醫斷定他活不到成年,他活到了。
太醫斷定他活不過二十五,他活到了。
太醫斷定,他這輩子恐怕都沒有孩子。
老天開眼,給了他一雙兒女,個個聰慧孝順。
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燕’。
他的妻子燕雲琪,就是他的福星,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氣運。
他有兒有女,還登基稱帝,開疆拓土,留名青史。
就算因為弑母,將來會被人拉出來鞭屍,他也甘之如飴。
他沒有默默地離世,不會是史書上短短一行字的介紹。
他這一生,必定會被史書大寫特寫。
將來那些話本傳奇,未來的說書人,一定會書寫關於他的傳聞。
身前身後名,他有了!
他看著她,溫柔纏綿。
他這一生,毫無遺憾。
就算現在就閉上雙眼,他也值了!
這十多年,是他‘偷’來的。
陶太后罵他‘偷’人壽數,其實並沒有完全說錯。
他的確‘偷’來了十多年。
只不過,他不是‘偷’別人的壽數。他是娶妻改命,從老天爺手裡多搶了十幾年時間。
他何其有幸!
他的頭靠在她的懷裡,“朕這一生很知足!唯獨放心不下你們母子三人。閨女大了,有適合的就替她定下婚事。
若是她不喜歡,大不了和離。皇室公主,不必拘泥於世俗規矩,活得自在些沒什麽大不了。
而且,再自在逍遙,也比不上燕雲歌。有燕雲歌這個榜樣矗立在世間,閨女的行徑再怎麽出格,也不會引來天下非議。
焱哥兒聰慧,孝順,但缺少抗爭精神。你要教他學會抗爭,學會主見。
朕的孩兒,不可以懦弱,更不可以膽小。就算前面有千難萬險,也要踏過去。”
“別說了!已經這個時候,別去操心那些事情。”燕雲琪拍拍他的背,輕聲提醒他。
他笑了笑,“朕不覺著累。或許,朕這一生注定是勞碌命,就算到了最後一刻,也控制不住想要替你們操心。”
她哭著說道:“你就是太操心,老天爺看不過眼,才會收了你的性命。但凡你多愛惜一點自己的身體,或許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
“別哭了!哭起來不好看。”
“這個時候,我哪裡管得了好不好看。你非得讓我傷心欲絕,恨不得隨你去了,你才甘心嗎?若非孩子還小,我真想就此了結,從此一了百了。”
“別說胡話!瞧,還有個人,哭得比你還厲害。”
他指著月亮門門口。
完成使命的費公公,他回來了。
他跪在月亮門門口,哭得不能自已,卻又死死咬住牙齒,不肯發出半點聲音。
無聲的哭泣, 猶如暴雨傾盆一般的眼淚,跪伏在地的軀體……
“哎……”
皇帝蕭成文一聲歎息。
“你還是不肯遵照朕的旨意,立即出宮去。何必呢?”
“老奴,老奴舍不得陛下。老奴一定要守在陛下身邊。陛下放心,最後的願望,老奴已經替你完成。只等時間一到,就宣布消息。”
他急忙起身,來到皇帝身邊,且再次跪下。
“陛下不要趕走老奴,老奴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請陛下成全。”
“罷了,罷了,朕成全你。”
陽光正好,清風拂面。
天和帝蕭成文,在陽光下閉上了雙目,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