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九月,序屬三秋,百葉凋零,夜色漸濃。散亂的星辰環著一彎冷月,夾掩著薄薄的煙雲。朦朦朧朧的月光灑在深宮高牆之上,絲毫未增半點光輝,反倒越發顯得冷寂。
夜晚宮殿的閣樓上,燈籠並未悉數點亮,隻留了兩邊兒樓角。四下亦不見來往的宮女,也沒了覲見的百官,只能偶見三兩個巡夜的太監,還有各宮門院的當差。加之天氣漸寒,深宮內院禁忌頗多,規矩森嚴,因此宮中極少有人走動。
深宮高閣,一片沉寂,與白天熙攘的光景比起來竟是天差地別了。
在皇上寢宮殿前,分設了四位守夜的太監。這打更的剛剛敲過二更的鑼,守夜的太監心想皇上多半已經睡去,思緒也不由渙散起來。一位倚在大殿的廊柱上閉目養神,還有兩位坐在大殿前的石階上,索性靠一起睡著了。
只有一位年齡稍長,雙手合在修長的袖口裡,在殿前小步踱來踱去取暖。後夜寒氣侵肌,不經打一個冷顫。
正在此時,那年長的太監似乎聽見殿外有人呼喊,這呼喊聲就像一塊投入靜波中的巨石,立時打破了湖水的寧靜。喊聲此起彼伏,迂回於耳,在如此沉寂的夜中,顯得格外仿徨,格外突兀。
年長的太監慌忙停住了腳步,踮起腳側著耳朵仔細聽。可聽仔細了,似乎有人嚷嚷著要面聖!年長的太監雙心裡倒吸了一口涼氣,目中露出一道凶光,嘴裡碎碎叨叨的念叨:“不要腦袋了麽,深更半夜是哪裡冒出來的混帳······”
那太監登時打起精神,叫醒了正在打盹兒的人,並吩咐一人掌燈,這就打殿門走去。
一行人穿過大殿,來至殿前,見宮女及小太監攔下了一名男子,你推我搡互不相讓。年長的太監見狀,尖起嗓子輕輕咳嗽了一聲。
眾人見有人來了,立馬安靜下來。目光齊聚,皆朝人來處望去,大家瞧清正是內侍太監王公公到了,這才罷了手。
要說這位王公公,乃是皇上身邊的貼身太監,一直侍奉皇上多年,在宮中地位十分尊崇。王公公已知定是此人要著急面聖,但也不正眼瞧他。緩緩行至此人跟前,眼見那人未著官服,倒是穿了一襲便服,心中又徒增了幾分怒氣。
在宮內處世多年的王公公,大風大浪見得太多,早已不會將心中所想露於形色。心道:“此人恐怕也太不識抬舉,深更半夜衣冠不整,身著便服也敢輕言面聖!”
但王公公畢竟跟在皇上身邊多年,遇事老成,這形形色色的事兒見多了,眼神自然也極為犀利。低眼一瞟,又見此人雖衣著便裝,倒也不失華貴,衣衫略有汙濁,好似沾染了些許風塵,可也識得這並不是一般的綾羅綢緞,倒像是宮中犒賞的貢品。此人膽敢深夜面聖,想必定有些來頭,也不敢妄加輕慢。
王公公示意左右宮女退下,壓低了怒火,佯裝著和顏悅色道:“喲,恕咱家眼拙,這燈光昏暗,實在是未曾看清足下是何許人也,也未見身著官服,尚不知是何職何品?這看守的宮女禮數未盡周全,還望海涵!但不知是有何要事,以至深夜面聖呐?”
王公公話語一出,聲音雖然尖細,但字正腔圓。消瘦的臉上,雙眼微微凹陷,目光炯炯有神,眉宇之間,不怒自威,又有幾分說不出的英氣。
方才這幾句話,乍一聽似乎和顏悅色,其實細細一品,句句皆有嘲弄之意,暗喻此人居然不知自己官居何職何品,也膽敢身著便服深夜擾聖,豈不是妄自尊大!
殿下那人慌忙躬身施禮,
一揖到底,說道:“在下禦陵衛指揮使李雲安見過王公公,深夜冒犯,多有得罪,只因有要事面聖,行事匆忙,故······故有失體統,還望公公通傳!” 王公公一聽是禦陵衛指揮使,怒氣稍緩,也微微欠身回禮,道:“原來是李大人!不知是有何要事,行事如此慌張?此時已是深夜,皇上已經安寢,恐怕多有不便······”
說到此處,王公公臉上故作難色。雖然怒氣漸消,心底反增了幾分疑慮,暗自盤算這李大人本該奉命守陵才對,為何偏偏這個時候要著急面聖。倘若是朝中大員,倒也尚可理解,可偏偏來的就是禦陵衛指揮使,是個平日裡八竿子打不著的閑官兒,既然他要面聖,莫非是皇陵出了什麽岔子?
想至此處,王公公接著道:“按說李大人應該在駐地奉命守陵,怎可擅離職守,不宣入京?且莫說這深更半夜衣冠不整前來面聖了,不如趁尚未驚擾聖安,這就自行離去罷,倘若真有要事相商,待得天亮早朝,再行覲見豈不更好?”
李大人一聽,急忙擺手道:“王公公,此事萬分緊急,若不是有要事啟奏,李某縱使有天大的膽,也不敢貿然深夜入宮擾聖!”
王公公見李大人神色凝重,站立不安,額上汗珠如雨,亦無暇擦拭,斷定所言非虛。於是稍漏關切之色,道:“要說咱家這做奴才的,也不敢誤了大人大事,只是這深夜擾駕,要是皇上怪罪下來,咱家也吃罪不起!咱家身份卑微,原不該過問周祥,但不知李大人究竟是所謂何事,可否方便告知一二?當然了,咱家自會揣度,若確是這一等一的大事,容咱家再去稟告也不遲。”
李大人深歎了口氣,道:“唉!事已至此,我也不妨明說,下官深夜前來,便是來求一死!”說罷神情悵然,儼然一副行之將死的模樣。
王公公又是一驚,道:“噢?大人這話從何說起?”
李大人將臉一轉,手朝大殿門柱上重錘一拳道:“我自當與公公明說罷,罪臣看守不利,以致先帝皇陵失竊,自知死罪難逃,特來領死!”言畢臉色更加慘白,一位七尺男兒,身形高大威猛的大漢,顫顫巍巍,怎奈何像丟了魂一般,幾欲失聲痛哭起來。
這王公公聽到“皇陵失竊”幾個大字亦是宛如驚雷,一時間也不知所措。結結巴巴道:“這······竟有此等事?這······可容咱家想想,可容咱家想想!”
那掌燈的太監聽後,也嚇了一哆嗦,手裡的燈籠晃動不已,拿捏不住差點脫了手去。
王公公侍奉皇上多年,深知聖上秉性,若是此時將此事通報上去,皇上必然震怒。龍顏盛怒之下,難免波及自身,於是仔細沉思了起來。
過了半晌,王公公道:“李大人,依老奴看,此事事關重大,這皇陵失竊是何日之事,你可有何眉目?且先細細道來!”
李大人道:“回公公,此事就發生在幾個時辰之前。恕在下無能,尚未有何眉目,只知道他們一行六人,個個身懷絕技。被我轄地一營兄弟團團圍困,尚能傷我兄弟不下百余人。好在我及時趕到,與這六名賊子奮力搏殺,周旋不下百余招,對方力竭,被我尋到空擋,乘隙傷得一人。豈知這受傷之人已知無路逃生,便越戰越勇,與我等生死相搏,使我不得分身。我方人數雖多,卻沒甚麽高手,終擋不住另外五人,只能眼睜睜看另外幾名賊子突圍出去,現在只怕已經逃的不知所蹤了!”
王公公詫異道:“武林之中竟有這等高手?如此說來,你可算擒得一人?”
李大人悵然道:“唉,這受傷之人已然是與我性命相搏,又豈肯束手就擒,眼見那五人突圍出去,自知自己插翅難逃,便飲劍自盡了。”
王公公點了點頭,道:“恩,是了,此人倒也頗有血性,若是能生擒此人,李大人倒也不必如此了。”
李大人道:“王公公所言極是呀!我深知此事事關重大,不敢有片刻耽擱,這一面遣人去追查另外五人下落,一面就飛馬進京,前來領罪了。”
王公公看了看左右,見無外人,又壓低聲音問道:“李大人,不知這陵寢失竊了何物啊?”
李大人回道:“皇陵重地,在下也不敢貿然進去查看,但我觀這六人行動迅疾如風,不像身藏金銀財寶之狀,而且武功出神入化,亦不像見財忘命之徒。我檢驗那人屍首之時,只是在他身上搜出一冊書籍,便別無他物了。我又仔細問過巡邏的守衛,昨天還沒見那裡有盜洞,周圍泥土也是新翻的,想來一定是今日新掘的盜洞,那麽料想金銀細軟之類,應該完好無損。在下也不敢鬥膽進入陵寢查看,只有面見聖上,讓聖上定奪後,再差遣人手加以清點。”
王公公聽完嘖嘖稱奇,又對李大人道:“新掘的洞?什麽人能有這等本領,在如此多守衛眼皮子底下破土掘洞?想來必定是有備而來,且不乏有善於盜墓的好手。”王公公頓了頓,又續道:“書籍?這六人膽敢私盜皇陵,財物竟然分文不取,卻隻盜書籍,敢問是何書籍?”
李大人道:“是一本我從未見過的書冊,叫甚麽《拜神帖》!”
王公公大驚,問道:“什麽?你當真看到的是《拜神帖》?”
李大人回道:“在下性命攸關,所言又豈能有假!”
王公公點了點頭道:“很好,很好。這便是了。”又稍加寬慰道:“李大人堂堂七尺男兒,貴為禦陵衛指揮使,為何死字總不離口啊?凡事還是要看開了些,多朝好處想想才是啊!依咱家看,李大人雖看守不利,以致皇陵失竊,但這生死嘛,恐怕還大有回旋之余地!”
李大人半信半疑道:“啊?這……難道王公公能救得在下嗎?”
可轉念一想,皇陵失竊這等大事,論誰也不可能兜得住。又悵然道:“這天下又有什麽辦法能讓我免得一死呢?王公公如此寬慰下官,下官實在是感激不盡。我這條老命倒是死不足惜,只可惜下有愧於家人,上有負於皇恩呐!”說到此時,幾經哽咽,便不再往下說了。
王公公見李大人如此悲切,又想到李大人常年駐守京外,不常進京朝見,素日也無往來,而自己雖是皇上身邊的內侍太監,地位遠不如司禮監和禦馬監那般尊崇,今日得見卻能一眼認出自己,而且言行恭敬有加,不免動了惻隱之心。便道:“李大人,老奴何德何能敢誇此海口。若說能救得了你身家性命,這老奴辦不成,但當今朝中,可也未必沒人能辦成啊!”言畢微微一笑。
李大人似明非明道:“難道······難道王公公所指之人便是東廠九千歲沈公公?”
王公公不答,接過那掌燈小太監手裡的燈籠,並將周圍的人全部遣了下去,這才回道:“看來李大人也是聰明之人啊!”
李大人面露難色,道:“這······不瞞您說,我與千歲大人素無來往,且也從不奉承。往年節慶,也從不孝敬,這非但不熟,恐怕還尚有嫌隙。本人為官清正,一心守陵,雖是指揮使,卻也只是份窮差。實在不知能拿得出什麽像樣的東西,入得了千歲大人法眼,怎敢妄想千歲大人為我求情!”
王公公笑道:“這尋常物件,自然是辦不成,可眼下李大人手中,不是正有一份厚禮嗎?”
李大人如夢初醒道:“王公公是說······從死者身上搜出來的那本書冊?”
王公公呵呵笑道:“正是,正是!”
李大人苦笑道:“王公公說笑了,區區書冊,焉能入千歲大人法眼啊?”
王公公道:“呵······這本書的來歷,你不知道也並不奇怪,但是我們宮裡幾位老骨頭,倒是清楚的很啊。”
李大人喜出望外,恭恭敬敬道:“噢?這······在下願聞其詳!”
王公公歎了口氣,娓娓說道:“這件事情,本不該說與你聽的,但念在你我今日相見,也算冥冥之中的緣分,我就悄悄告訴你也無妨。記得老奴入宮時,先皇尚在人世,可終日沉迷修仙問道,不近賢臣,卻寵信江湖術士。所以有位道士投其所好,利用得寵之便,假借聖喻,四處搜羅武林中各式各樣武學絕學,盡為所用。而當時他們搜羅到最高深的武功絕學,便全部都載入到李大人手中的那部《拜神帖》之上了!”
李大人一驚,道:“李某尚未為官之前,關於當年江湖上那些恩恩怨怨倒也確有耳聞,竟不知原來真有這本武林絕學在世。”
王公公道:“當年咱家入宮不久,被選中服侍先皇,知之不多。但這本書在當時鬧的滿城風雨,名字還是斷然不會記錯的。素聞千歲大人也喜好武學,經常與江湖人士切磋武藝,若李大人能獻了這部奇書,說不定此事尚可有解。”
李大人聽後,沉默了良久,仿佛愣住了一般,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似乎若有所思,在想什麽心事,遲遲沒有答話。
王公公見李大人久久不動,忍不住叫道:“李大人······李大人······”
李大人這才緩過神來,回道:“哦!我當這六名賊子為何盜取皇陵之後,金銀珠寶分文不取,卻隻為盜這本書籍,原來其中還另有緣由。”
王公公挺直了身板,將燈籠掛到了牆上,雙手又插回長長的袖口中,慢悠悠道:“唉,這些陳年舊事,如今也算是宮中禁忌,原不該說給你聽的,你如今既已知道,該怎麽做想必不用咱家再多說了罷!”
李大人固然對王公公所說的話深信不疑,但似乎仍有幾處問題沒想明白,又問道:“可是,當我搜得此書後,我也翻閱過幾頁,書中所載,卻不似武林絕學,倒似記載著打坐,吸氣吐納之法,此書實在是看不出有何高明之處啊!”
王公公道:“這書籍乃是先帝生前最鍾愛之物,連我們這些貼身內侍也只是聽說,並未曾見過。但你說記載著打坐,吸氣吐納之法,我料想應該是不會錯了。不過這是與不是,千歲大人一看便知。”說完詭異的一笑, 那笑一閃即過,就連李大人也沒有察覺。
李大人聽王公公這般說,只是一味點頭稱是,心想:“千歲大人位高權重,又是當世武學高手,恐怕也當真只有他能辨認此書了。”
王公公又接著問道:“李大人,不知這書籍可有帶來?”
李雲安忙回道:“我行之匆忙,想到此物乃是證物,又是陵寢之物,故未敢隨身攜帶。”
王公公繼續追問道:“那此事可有其他人知曉?”
李大人道:“這······我眼見失職,心想已是死罪,便一心前來領死,望皇上看在我這麽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承蒙賜我一具全屍,便別無所求了。至於善後的事情,我已差人通知錦衣衛去了。我與錦衣衛楊大人還算有些交情,想必他不會與我為難,但現在尚不知錦衣衛是否趕到。”
王公公臉色一變,立馬道:“李大人,事不宜遲,你必須馬上趕回去,務必要留下屍首及那本書冊,咱家自當帶話給千歲大人,差人到你府衙去取。你的身家性命,只在於此,切莫出了差錯,否則,我也難保你項上人頭了。”
李大人一聽更加火急火燎,心想已經差人去通知錦衣衛楊大人,須得趕在錦衣衛之前回府才行了。又覺眼下也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雖不完全相信千歲能保自己不死,但看王公公言之鑿鑿,且也只有賭上一把了。
這王公公一字一句,雖不是命令,但言語間那股氣勢,著實讓人無法反駁,更讓人不容置疑。李大人立刻施禮告辭,飛快朝著宮外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