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李大人一出宮門,就急急尋了匹快馬,晝夜星馳往回趕。一路上人怠馬乏,卻依然不敢片刻歇息,終於在天亮時分,趕回了禦陵衛府來。
府衙門口的衙役見李大人回來,忙迎上去扶住馬鞍,牽了馬韁。
李大人下得馬來,箭步朝府內走去。
剛走到府門口,便又停住,似乎想起什麽來。回過頭叫住那牽馬的衙役,問道:“錦衣衛可有到府上來?”
那衙役回話,說並沒有見錦衣衛的人來。李大人點了點頭,便也不再多問!
就在此時,突然聽得府前一女子嬌聲道:“喲,看來這李大人也真是心急,半夜就差人叫我們到貴府來。只是無奈路途遙遠,咱們這才姍姍來遲,倒也沒想到李大人一早就在衙門口親自守候!”
話音一落,另一男子悄聲對那女子道:“你看這李大人馬剛剛系上,分明也是才到府上,又豈會是在迎你。”
那女子聽後不以為然,輕蔑的白了男子一眼。
李大人一聽便知是錦衣衛的人來了,心下暗自慶幸。心想若是自己回府稍微晚得半步,只怕這人證物證都要被錦衣衛給帶走了!
眼見錦衣衛的人此刻才到,李大人長舒了一口氣,於是轉身出迎。一眼看去,卻見除了差去報信的兩名衙役,這錦衣衛竟單單隻來了三人。
但見這名女子身著一襲紅衣,嬌豔似火,白絲飄帶束發,斜插著一隻玉釵。模樣雖不算傾國傾城,倒也端莊秀麗。走起路來落落大方,絲毫不拘束忸怩,倒顯得幾絲火辣。衣袂飄飄,隨風而擺,身影浮動,又反增幾分妖嬈。
腰佩一柄白劍,劍柄劍鞘通體雪白,劍柄更是白玉所製,末梢鏤刻了一個“酉”字,掐著金絲,大老遠就閃著金光。李大人頓時明白,只怕這幾位便是錦衣衛中楊大人精心選備的精兵強將子醜寅卯十二顆帽了。
這錦衣衛中共有十四大千戶所,每千戶所各司其職,或掌詔獄、或理刑罰、或執庭仗、或展昭儀。只是如今錦衣衛中世襲千戶頗多,且還有皇上封誥的虛職也多,所以為了行事方便,區別那些世襲千戶,楊大人又特意在錦衣衛中,選備了子醜寅卯十二顆帽作為自己的心腹。
這錦衣衛的十二顆帽,卻又不同於東廠的十二顆管事,錦衣衛十二顆雖是名號,卻也身兼要職!
放眼看去,而後緊隨的兩位,分別著飛魚莽服,頭戴燕翅黑圓帽,腰纏鑾金虎首寶帶。只見一人手握一柄長槍,風度翩翩,氣宇軒昂,步履沉穩有力,想必那人定是十二顆帽之一未之墨羊。
李大人雖與墨羊不曾有過交集,但前年去錦衣衛拜訪指揮使揚大人時,倒也聽楊大人說起過此人。且這十二顆帽之中,每人身懷絕技,武藝各有所長,所使兵器也不盡相同,唯有墨羊使槍,心想斷然不會有錯。
另一人腰佩繡春刀,手拿翠玉鼻煙壺。時不時拿起玉煙壺輕輕一嗅,便覺魂飛天外,顯出一副醉生夢死般模樣。看上去舉止放蕩,不似朝中官員,倒像江湖浪子,真真不知此人是誰了。
又見此人頭戴圓帽,看裝束定也是十二顆帽之一便是錯不了地。複又尋思:“此人雖然舉止輕佻,可既然身居高位,想來必有過人之處,又豈可以貌取人,也應該以禮相待才是。只是自己這次動靜未免鬧得太大,單單是這錦衣衛一下便派出十二顆帽之中三大高手,想必這件事在聖上面前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輕易糊弄過去了,
但願真能如王公公所言,將這《拜神帖》一書獻給千歲大人,望他老人家乞憐,還能搏上一條生路。” 只是這眼下錦衣衛的人也到了,可又答應了王公公要將東西交給東廠,這該如何是好?心中又不免惴惴不安。
既已看清來人,便出門拱手相迎,笑道:“原來是錦衣衛三位大人前來,李某恭候多時,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三人也拱手道:“大人不必客氣。”
說完朱姬嫣然一笑,轉頭對杏犬道:“你看我說什麽,這李大人都說是恭候多時了,自然是在此等候多時了。“
杏犬低聲回道:“這衙役明明就是剛系了李大人的馬,再看李大人風塵仆仆的樣子,又怎會是在這裡迎你。“
朱姬一臉鄙夷,不屑再與其爭辯。
李大人見朱姬二人悄聲細語,不免有些疑惑。墨羊見狀好不尷尬,便搭口道:“大人無須理會,他二人向來一見面就喜歡爭吵不休,我們都已經習慣了。只是他們生性豁達,偶爾說起話來也不分場合,倒是讓大人見笑了。”
李大人笑道:“哪裡的話,哪裡的話。想必閣下便是墨羊千戶罷。”
墨羊回道:“正是下官,只是李大人有所不知,我已經於上月升任北鎮府司鎮府使了。”
李大人一聽,又仔細朝墨羊打量了一番,隨後讚道:“哦!鎮府大人,應該,應該!早就聽楊大人說起過你。說你為人謙遜,武藝高強,一柄長槍,更是使得出神入化,今日一見,果然氣宇非凡,的確是位了不起的英雄!”
墨羊回道:“大人當真是過譽了,下官也時常聽得楊大人提起您來,說您未入朝做官之時,就已經是江湖中叱吒風雲的人物。如今即便是做官,雖公務繁忙,但手裡的功夫也從未荒廢,較之以前只怕是更為深厚。下官總祈盼哪日能有機會拜會大人,讓大人指點一二才是。”
李大人笑道:“大人真是太過抬舉老朽了,我若當真神功蓋世,又豈會有今日之禍?”說完不免稍露惆悵之色。
李大人又瞧了瞧朱姬,說到:“看姑娘佩劍有個‘酉’字,想必這位應該是‘酉’字第一號,赤稚千戶吧。”
朱姬頷首回道:“大人有所不知,這’赤’就是‘朱’,‘稚’就是‘雞’。我本就姓朱名姬,也就不用避諱了。嫌‘赤稚’太難聽,好說歹說才讓楊大人給我改了,所以我現在還叫朱姬,不過是虞姬的姬!”
李大人讚道:“改的好,改得妙得緊啊。這名字倒是更符合你這端莊貌美的姑娘。”
李大人又望向杏犬,道:“恕在下眼拙,不知這位大人是?”
杏犬行禮道:“下官杏犬,見過李大人。”
李大人道:“杏犬?嗯,很好很好,也是一位青年才俊。一直聽說錦衣衛人才濟濟,楊大人又以你們十二顆帽最為倚重,只可惜一直無緣得見,今日一見,果然都名不虛傳。”
杏犬謙道:“大人過獎了,晚輩本就不受用這衙門中諸多管束,故常年在外行走,李大人不認識也不足為怪。”
李大人右手一擺,朗聲道:“各位遠道而來皆是貴客,還請移駕到寒舍一續!”
眼下錦衣衛諸位大人都已經見過,只是東廠那邊的人卻還遲遲未到,李大人的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但臉上卻故作平靜。一語言罷,眼神仍止不住地往街邊低瞟。
可心中暗自盤算:“錦衣衛與東廠在朝中本就暗中較勁,遇此大案,兩邊定然互不相讓,錦衣衛此番前來,必定不肯無功而返。現在居然弄成了兩難的局面。這眼下既不能將錦衣衛這幾位千戶打發了去,又更得罪不得。唉,那也只能硬著頭皮拖延一下時間,等到東廠的人到了,到時候鷸蚌相爭,再見機行事了。”
心中既已敲定主意,便打算使一招緩兵之計,於是恭請錦衣衛三位千戶道:“各位遠道而來,星夜奔波,想來甚是乏累。不如先在後堂稍作休整,我讓人略備薄酒,稍盡地主之誼,以表心意。至於其他事情,一概等大家用過飯後,再行商議不遲!”
三位自然不明其中真意,皆以為李大人誠意相邀,加之這一路奔波也委實辛苦,皆歡喜道:“既是大人誠意相請,那我們也不必客氣,就隨大人安排!”
朱姬見李大人絲毫不提查案之事,反讓先用飯,也恭維道:“李大人為官多年,今日突然遭此變故,居然能處變不驚,從容不迫,此等氣度,著實令晚輩佩服。我們若是不從,豈不是弗了大人美意?”
杏犬一聽,又對朱姬道:“你這一路上就嚷嚷餓著了,依我看,你只怕等得就是李大人這句話罷。”
朱姬兩眼一眯,嗔道:“你若再敢胡說,可當心了你的舌頭。”
眾人聽完,只是拂手一笑,李大人見二位快言快語,心中倒也不多計較,賠笑道:“好,兩位都是性情中人,才子遇佳人,郎才配女貌,當真似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歡喜鴛鴦。”
朱姬臉上羞得通紅,忙解釋道:“誰跟他是一對兒了,冤家還差不多,鴛鴦那是八竿子也打不著。”
李大人笑而不語,領著各位進了宴廳,吩咐下人置下酒宴。隻半晌功夫,府裡的下人便呈上了滿滿一桌子酒菜。
菜品倒是些平常的家常小鮮,雖不是些名貴的山珍海味,但做功小巧,用料考究,色香味一應俱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下足了功夫。就連這些個酒具碗碟,也都是用的上等的官窯瓷器,每一件無不精致,足見李大人之盛情。
稍後又特意吩咐了一位副官前來作陪,時不時就招呼三位吃菜,又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並親自為三位斟酒,表現熱情之至,卻始終對盜陵一事絕口不提。
墨羊心想,這李大人定是想要好好款待我們,好讓我們回去複命之時,能讓楊大人在聖上面前為他開脫幾句,說不定聖上仁德聖明,能夠從輕發落,不至於折了性命。墨羊覺得原本也不過是些禮尚往來,人情世故罷了,便不再多想,隻管敞開吃了起來。
朱姬倒也不覺見外,一上桌便只顧夾菜,並無過多言語。只是這杏犬初見一桌子飯菜,並不以為意,可這好酒一上,端的是按捺不住了。
酒剛斟至杯中,就覺得這酒香四溢,撲面而來,立馬就有了濃厚興趣,不等李大人敬酒,便忍不住舉杯先乾為敬。
待得一杯下肚,止不住拍手讚道:“李大人,好酒,好酒!”
李大人原本就覺得杏犬不好招待,正愁找不到物件能合他胃口,忽見一杯美酒下肚,便興致盎然,不免大為高興。心想這杏犬也是愛酒之人,但凡這愛酒之人,必定心胸豁達,不拘泥於世俗間的羈絆,那就正好投其所好,與他開懷暢飲,把酒言歡。
李大人拿了酒壺,又為杏犬斟了一杯,笑道:“想不到杏犬千戶也是愛酒之人!”
杏犬微微一笑:“只不過隨意喝些罷了。”
李大人道:“是了,李某寒舍地處偏遠,粗茶淡飯,招呼不周,還望各位海涵。”
不及各位搭話,又面露自豪之色,沾沾自喜道:“不過要說起我這幾壇美酒嘛,嘿嘿,只怕是幾位大人平常想喝也喝不到的!這種酒啊,那可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
杏犬眼見有如此好酒,隻恐今日一別再難喝到,見李大人賣起了關子,心裡奇癢難耐,一心想問個明白。便對李大人道:“哦?敢問大人,這酒是何人所釀,為何我們使銀子也買不到?”
李大人心下暗喜,回道:“這釀酒之人啊,說起來已經一別二十年有余了,那是我未入朝做官前,行走江湖時認識的一位朋友,他性格古怪,一生頗愛爭強好勝,自認為自己武藝高強,三百六十行樣樣精通。所以哪怕是他釀酒,那也自認不輸任何人。因此凡是經他手出的酒,更是那人間一等一的佳釀。但此人生性古怪,這酒一般從不輕易給別人喝,除非跟他比武,若是能勝得了他一籌,他便將酒雙手奉上,分文不取。因此這酒······使銀子買,那是斷然買不到地。”
朱姬聽罷,嫣然笑道:“這世間竟還有此等事?那照這樣說,豈不是杏犬兄這輩子都想不到這酒喝咯!”
杏犬又飲一杯下肚,舉起酒杯道:“哈哈,不勞妹子費心,你看這不是又喝得一杯?”
朱姬嗔道:“自己一無是處,定是勝不了別人,卻來沾李大人的光,堂堂千戶,可還要點顏面?”
杏犬道:“什麽顏面不顏面的,只要有美酒喝,哪裡理會什麽顏面嘛,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一個女兒家又懂什麽。”
說完那作陪的副官又給杏犬斟上一杯,兩人舉杯一飲而盡。
李大人讚道:“很好,很好!今朝有酒今朝醉,千戶大人不僅酒量好,心胸也更是豁達。”
杏犬將酒杯嗅了嗅,道:“聞這酒香,像是川蜀一帶的酒。入口甘醇,絲絲入喉時,卻又很猛烈,如飲沸湯,灼熱無比,又像是關東一帶的烈酒。待酒入腹,空杯留香,余味綿長!敢問李大人,這酒叫什麽名字,這釀酒之人又現居何處?”
李大人聽完甚為得意,笑道:“嘿,這酒自然是好,名字也好聽,叫蒼穹槐露。聽說是采了清晨剛剛結露的槐花所釀,可謂是極其珍貴。勝這釀酒的老東西,我可算是下了一番功夫。這釀酒之人都是關外人士,我自打效力朝廷,漸漸不理江湖之事,所以這釀酒的夥計,我也已經多年不見了。想我當年見他最後一面時,還是在寧遠城內。”說完李大人又大笑兩聲,眼神中又恍若浮現出了一絲江湖豪情,似乎想起了年輕時候的諸多往事。
杏犬飲罷放杯,兩眼不離酒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卻也不知在想何心事。
就杯剛剛放至桌上,突然又有一下人來報,這一桌人都不作聲了,目光齊齊瞧往那名下人。
那下人見錦衣衛各位大人都在,心中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這話能不能當著諸位的面講,口中支支吾吾含糊不清,欲言又止。
李大人當下會意,心中已經將下人所報之事猜得八九不離十,便對那下人道:“是有何事?這桌上亦無外人,你隻管說來。”
那下人便道:“稟大人,東廠派人來了,說是來拿那證物,說……這事兒歸他們管了。”
這一桌人吃得正起興,突然聽見東廠的人來了,眼見還是要來奪人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杏犬緩緩放下了酒杯,墨羊也輕輕放下了碗箸。朱姬更是氣的將筷子往桌上一摔,嘴裡罵道:“他東廠消息倒也挺靈光啊!只不過他們算個甚麽東西,說要拿人便來拿人,這難道就不分個先後麽?你出去回話,就說錦衣衛三位大人在此, 讓他們趁早滾回去,別自討了沒趣!”
傳話那人站立不動,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大人揮了揮手讓他退下,然後緩緩起身道:“東廠既然不請自來,看來李某這次罪責難逃了。眼下東廠的人都已經到了,只怕······只怕這件事朝野上下,已經人盡皆知了罷!請諸位接著用餐,恕李某失陪片刻,待我去去就來。”
墨羊見李大人起身欲走,也站起來說道:“李大人盛情款待,我等感謝萬分。只怕這東廠也不見得就是衝了李大人來的,若大人與他們接洽不當,反易招致是非。到時候他們回去在沈公公面前添油加醋一番,倒是因為我們錦衣衛跟他們之間的瓜葛,反牽連了大人,那可真是讓我等深感愧疚了,還是讓我們陪大人一同出去罷!”
朱姬轉身,取來了靠在窗邊四角方桌上的佩劍。說到:“這該吃的也吃了,該喝的也喝了,正愁找不到地方消消食兒,那我也一道出去會會這東廠的人罷。”
這時那陪酒的副官也站起身來打算出去,杏犬見席上只剩他一人,又舍不得桌上這美酒,隻好笑道:“我還要與大人討教這美酒呢!這大家都出去了,我又豈能獨酌啊!走吧走吧!打點了閑人,我自然還要與大人多討幾杯酒喝才是。”
李大人道:“這是自然,只要千戶大人不嫌棄這幾杯薄酒,我定與諸位一醉方休。既然如此,那有勞各位同我出去看個究竟!”
這一行人便跟著李大人出得客廳,由回廊繞至後院,徑直穿過庭院朝一處偏房去了。